首页 -> 2005年第3期
没有文字的人生
作者:龚小凡
苏莉的散文内向而本色。苏莉的文章很像她的人,孤独而内向,传达着一个人敏感绵细的内心生活。这种内心生活有着长期的积累,从童年起,苏莉就是孤独的,长久的孤独使她在生活的表层下,培育了属于自己的内在生活。苏莉知道一个孤独安静的人与一个匆忙热闹的人,他们的内心会有多大的不同。对内心的关注使苏莉的散文远离时尚的生活与话题而相当地个人化,苏莉的这份特异并非刻意而为的姿态,而是内心与外部世界的自然分离,且不是没有代价的。一个人的内心对于他人是否有意义,有怎样的意义,永远是难以预料的。
内向的苏莉所写的散文并不是长篇独白,她总是经由往事的回忆而抵达内心的深处,“回忆”是把握苏莉散文的关键词。《旧屋》在苏莉的散文中有着特殊的位置。它像一个母题,在苏莉的散文中不断浮现、生发和重复。“旧屋”是苏莉童年时代居住过的草屋,它被许多木栅栏围着,院子里有鸡、牛和黄果树。在“旧屋”她很孤单,没有要好的伙伴。在这里她曾经只会讲达斡尔语,后来却莫名地丢弃了她的母语。在这里她和家人默默承受着父亲酗酒的吵闹与嚎叫,懂得了对于命运只能忍受。实际上,在回忆中苏莉所真正关注的主要不是往事,而是回顾和重温那些已经消逝的内心感受。苏莉就是这样,总是倾心于回忆,又总是忧伤着,绵细而悠长,彷佛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其实苏莉还很年轻,刚三十出头。看了她的散文,你就会觉得那句话,“一个人对生命的体验与年龄无关”真是非常有见地的。回忆于现实是奢侈而缺少效用的,回忆中的人常常是脆弱而忧伤的。对于苏莉,回忆不是重复,而是一次次的辨认和体悟,是再一次地生活。我不知道苏莉为什么笼罩在这样浓重的回忆之中,回忆与她的生命有怎样隐秘而幽深的联接,但我知道回忆于她确是一种内心的需要。
在苏莉的散文中,除了这种十分个人化的回忆之外,还有着另一种回忆,这就是关于民族的集体的回忆。“我一直感到隐约的不安与焦虑,因为我想知道我生命中那种特殊的使我感觉陌生而又亲切的力量到底源自何处?为什么我的心中常常涌起由自己的民族而导致的种种创痛之感?”(苏莉:《没有文字的人生》)而伴随这种回忆的情绪不仅是忧伤,还有失落、恐慌和深深的困扰。“我们听不到祖先的心跳和他们曾经的叹息。我们的母语也在面临着消逝的结局,我们的前景越来越像一堆毫无名堂的杂草,没有记忆,没有来历,我们的存在正在变得越来越难以确认,这使我们这小小的群体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卑微的心情,还有那些疑问,折磨着我们的心灵”。(同上)苏莉的散文,尤其是新近的散文中,充满了对已经和正在失落的民族与集体的回忆的寻找。有关民族历史的模糊与遗失形成了身份认同的焦虑与危机,苏莉对于历史与身份的敏感不是源于理论,而是源自身处边缘的弱小群体的心灵创痛。边缘是一个特殊的位置,它远离中心与主流,但同时边缘的位置又是相当普遍化的,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学科、一段历史都可能被边缘化。然而今天我们以这样的意识来关注并谈论边缘,并如苏莉这样把边缘的境遇与心情表述出来,这意味着既往的边缘已经和正在发生改变。而苏莉静静流淌的文字也就汇入了这种改变和拯救的行动的河流。对民族历史的追寻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对“旧屋”的回忆。真的,“旧屋”这个意象确是对苏莉散文的一个很好的概括,苏莉把它作为自己散文集的标题的确是十分切题的。
然而她怎样寻找呢?达斡尔是一个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民族,“在这个纷扰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小民族的失忆和我们最终的失语。……没有文字的记载,我们的祖先虽然生活过,战斗过,体验着种种的命运流转,生死无常,……然而当他们个体的生命之火燃烬之后,就永远堕入了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什么都没能留下来。”(同上)因而文字于她便有着一种切肤之痛。于是她用汉语写作,这种文字使她充满痛彻与焦虑,同时也使她把文字视为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她看来,文字是无边广大的生命的意志和这些意志的纵横交错,是历史,是来历,是智慧的延续和承接。其实,她的民族是一个令人骄傲的民族,在清王朝富饶广袤的嫩江平原上,她的祖先开垦土地,打猎捕鱼,训练自己的猛士,听从康熙的调遣,征战戍边,抵御沙俄的侵略,建立过十分显赫的声名。在清朝的二百余年间,人口不过二三万的达斡尔族就出了六七位将军,数十名副都统,把布特哈八旗骁勇善战的英名重重地写进了历史。而记录这一切的是文字。苏莉不仅把文字作为人生存行为的记录,更看作她精神的故乡。她认为没有文字的人生是残缺的,她选择了以文字为伴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刚三十出头的她已有十几年的创作历史,已有四五十万的文字发表,并获得过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和《美文》刊物奖。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的女儿,就这样用一个个方块儿字充满了自己沉静的人生。
苏莉的创作脉络呈现着从个体生命的回忆移向对本民族历史的回忆与寻找,我还无法判定这种改变对于苏莉的意义。就目前来看,她的后一类散文还未写得像她前一类创作那样好,但我尊重和理解她的改变与选择。我也知道一直关注苏莉创作的人对于她的这种转变有着不同的想法和意见,但我知道,苏莉那样想了,她就会那样去做,因为我从她柔软而文静的文字下面读出了隐现于其中的倔强和力量。不管我们怎么说,她只是一心留连着与她生命相纠缠的“旧屋”,“我想起在莫力达瓦,有妈妈留给我们的房子,它正在老去。那座房子里有我的老父,瘦骨嶙峋,失掉了往日的威风,在末日感中刺耳地呻吟,他快要死了。莫力达瓦,我将在这个名上建造我永久的家,院子里要栽满果树和鲜花,在春天,会有芬芳的气味引来蜜蜂。在莫力达瓦。”
(苏莉:《旧屋》)(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