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让神圣的石头给我箴言的声音

作者:颜廷奎




  一
  
  1991年,我到沈阳参加新闻出版总署办的一个什么培训班,马合省也去了。以前,我们没见过面,但读过他的诗,就想找他。去饭堂的路上,突然一个人跑过来,问我是不是天津的,我说是。他即刻高兴起来,说:“听说有个颜廷奎也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一个?”我说:“你是谁?”他说:“马合省。”我说:“正想找你呢,想不到你自投罗网。”我们在笑声中相识。
  瘦瘦的,高个子,脸颊微赭,着一件深色夹克衫,活脱脱一株黑土地上的红高粱。这就是马合省。他当过17年兵,是军旅诗人,转业到北方文艺出版社工作,经历跟我出奇的一致。我们因同道而保持着友谊。他把新近出版的诗集《永远的人》寄给我,研读之后,我突然觉得,此前我只窥到他颀长的躯干,现在我的触摸到他深藏在黑土里的根须了。
  
  二
  
  《永远的人》包括六首长诗和近百首短诗,是诗人迄今得意之作的结集,也可视为时间老人的必然选择。掩卷凝思,我认为,诗人马合省不仅善于从未来汲取诗情,而且更注重探求历史的富矿,如同他高昂的头颅追随着太阳,思想的根须却不停地叩问地下的宫殿。一方面,他从未放弃理想的旗帜,即使“根须埋在地狱里/心也在天堂”(《梅》);另一方面,他又很像一个考古工作者,一丝不苟的去寻求“被时间的黄河掩埋/成为死掉了的真相”(《逃跑的马车》)。顶天立地的创作方式,产生顶天立地的作品是十分自然的。这里的顶天立地一词,并非是伟大的代称,我指的是作品根基深厚而品格高拔。
  他的写鲁迅(《永远的人》)、赵一曼(《逃跑的马车》)、八女投江(《走向河流》)、李兆麟(《石头》)的几首长诗尤其如此。面对这些他所熟悉的历史的丰碑,他不是去复述隐藏在碑文后面的故事,而是企图把这些石头打开,裸露出英雄的心灵、骨骼和脉脉含情的感情的丝缕,如同他要打开太阳,看它“内心充满了火焰的棱角”(《石头》)。这些打开了的石头也许比雕像要低,但它所传达的精神,却是令任何走马观花者都为之震颤的。站在鲁迅的雕像前,诗人似乎看见这瘦瘦的老头“敞开胸襟/让骨头呼吸/呼出生命深处的钢铁/骨气”甚至听见“他的瘦骨,被击打出/铜的声音”。在八女投江处,汹涌的乌斯浑河畔,诗人悲壮地唱道:“生命与青春的花蕾/没有走向开放/径直走向凋残/你们连墓地都不曾获得/只成为一江涛声”。乌斯浑河是八位女英雄永恒的墓床,是天然的躺在大地上的墓碑。那上面响着牺牲者的格言:“死亡可以接受/屈辱却不能够”。倘若诗人不是用心灵倾听心灵,或许石头永远是石头,波涛深处也不会呈现亡魂的警句。
  在历史面前,诗人与考古学家的不同之处在于,考古学家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去寻求人类发展的轨迹;诗人却注重人的内在品质,并且用心灵去感知、撞击和升华,从而展开诗的翅膀。常常有这种时候,翅膀就是天空。
  
  三
  
  诗的翅膀是洞察力、想像力的翱翔。一个现实主义的诗人,当他发现他所钟情的抒写对象(也包括他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存在着巨大反差的时候,决不会无动于衷的。诗人自身灵魂的震颤,开启了激情之门;而思想的闪电则照亮并鞭笞一切丑物的嘴脸。这才有饱含着感性的光泽和巨大的生命力的诗歌的诞生。世界上所有真正的诗人都是自己灵魂的发言人。他们不是现实的奴仆,而是现实的主人。马合省也不例外。
  马合省身处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的改革大潮中。他为祖国的飞速发展而兴奋,但也为社会伦理价值的颠覆和传统道德在物欲的漩涡中的解体而忧虑。官员的腐败,假货的泛滥,信仰的危机,文化的堕落,以及种种沉渣的泛起,直接阻滞着社会的和谐发展。这与英雄们以生命和鲜血为之奋斗的理想蓝图相距太远了。诗人的愤怒是必然的。他的许多诗,与其说是英雄的颂歌,毋宁说是用先辈的石头去击打败类和丑物的檄文。他站在英雄赵一曼的铜像前,面对着历史,更是面对现在,倾吐着自己的心声:“我们吵醒往事的思想/突然间变成一条鞭子/噼噼啪啪的鞭声由近及远/让那逃跑的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让那马蹄和马铃的声音由远及近/近些,再近些,直到我面前/这托着铜像的花岗岩底座/让神圣的石头给我箴言的声音吧/我的回答也许是毫无愧色的/笑容的化石和泪水的琥珀/我连一样/也不选择”(《逃跑的马车》)。在此诗的最后一节,诗人激愤于“连历史也会做出假寐的样子”,大声喊着:“你又一次被捕了/赵一曼/赵一曼”。振聋发聩,发人深思。
  诗歌的大声疾呼是必要的。但是,冷静的沉思孵化出的理性判断,也许更令人信服,引人共鸣。中国古诗中的格言警句,至今仍活在人们的生活中;雪莱《西风颂》的最末一句“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使多少人走过逆境,获得新生。这就是箴言的生命和力量!马合省深知此理,于是才发出“让神圣的石头给我箴言的声音吧”的企求,实际上是欲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和认知,给人们以警示与启迪。在《永远的人》中,他阐述鲁迅从无奈到无畏的战斗历程:“谁曾经被射伤过一次/谁将终身拥有/利器的光辉”。在《逃跑的马车》中,他有感于太平年月,“在有人把血流得很郑重的地方/如今有撒尿的声音”,说:“忘了英雄比死掉了英雄/还要可悲”。更让人心寒的是,“果实是花朵的死因/而果实在历程中的腐烂/便早已与花朵无关”(《石头》)。我不想列举的太多。一首诗,或者一位诗人,有几行诗句被人记住就很难得。马合省的这部诗集,我读了一遍,就有如此多的诗行映入眼帘,产生快感,这就足以让作者满足了。
  箴言的声音,常常闪射着真理的光辉。“有什么比真理/遥远得更加奇怪/它就如同一份/我们脊背上的痒/只有借助另外的手/才能抓住它”(《永远的人》)。诗人借助另外的手,我们借助他的诗,共同抓住了真理。
  
  四
  
  诗人以他的诗的箴言和箴言式的诗完成了自己的良知表达,同时也铸就了自己的语言定势和风格。这是一种散文的语言,其中暗藏着许多诗意的陷阱,使人一读进去,就被俘虏了。“我不会斟酒/总是让蓬勃的半杯泡沫/把酒杯的空间/在冲动中占据/我们因此才说/这是好酒/我们这里的啤酒/就是这样/生活的杯盏/总是要空出一些/好容纳/希望和幻想”(《泡沫》)把人的希望和幻想同泡沫连在一起,亏他能想得出!但细细的琢磨,泡沫还真是个好东西。如果希望和幻想很容易实现,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在逆反的两个事物之间寻找到共同点,这是本领。举而成诗,这就是语言的功力了。这是属于明白晓畅的。他的诗,有一些刚读时并不明白,须假以时日,或许会有所得,如《远去的火焰》。这不是因为语言的晦涩,而是因为内涵的深远。
  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见他总是一有空就在小本子上记些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在记录灵感的火花,或者,修改未成的诗句。总之,他是在不懈地锤炼语言的功夫。现在,他的努力在《永远的人》中开出了花朵。
  (作者单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