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商业时代话语的诗意与反诗意
作者:田忠辉
语言显示文风,时下有些文风,真的该放在太阳下晒一晒,拿到风口吹一吹了。现象很多,扼要谈之,有:半生不熟贩卖西方现代名词,数典忘祖胡改古代文化遗产,横冲直撞杂糅行业术语,哗众取宠宣泄粗言秽语。这样的一些语言现象很容易看到,其重灾区是广告、学术论文、火线式翻译的外文学术著作、报纸副刊中小资情调的文章。也都是汉字,但是,排在那里,你就是看不明白。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这是关于柒牌西服的广告,好多人都问过,穿衣服就是穿衣服,何以要对自己狠一点呢?狠男人就穿柒牌西服吗?这中间有着怎样的商业秘密?试图以语言的陌生化夺取人们的注意力,以此换取大众对自己产品的注意,从而寻求和夺取最大的商业利益,这也许就是这则广告的全部真实动机吧?但是,在这种隐蔽的利益操作背后,受到践踏的却是语言的明了和纯洁性,语言在此已不被看作语言,它被迫成为了商业利益的奴仆。
另一则家居方面的广告更具讽刺意味,它使用了海德格尔这句著名的话:“人,诗意的栖居。”讽刺意味在于,人们带着田园旧梦的想像,却在钢筋水泥的冰冷中“栖居”着诗意;在建筑商与开发商联合编织的现代桃花源中,背后充斥的是金钱的巨大魔力,它吞噬的不仅仅是人们的纯真想像,而且又以对语言的肆意践踏,暴虐地篡改话语的本意。
我们要尊重语言。不冲别的,就说我们的老祖宗仓颉,当年他老人家造字的时候,据说鬼神都哭了,你想这字用起来,该多神圣啊。好好说话是一种美德,语言就是让人听懂的,你说起话来就让人坠入五里雾中,那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在用语言的魔法,构筑神秘?其实,你的话让人三番五迷并不是你的本意,假如你不是右脑在小时候受过雷击,又没有人有天然的话语受虐倾向等着你,那你又是在做什么呢?
我们姑且把那种对语言的任意乱用叫做话语施虐,在这种话语施虐的背后,埋伏着深层的权力动机。话语是一种权力。熟悉当代西方文化的人都知道,与各种话语权力的斗争已经成为西方人文知识分子艰巨的任务。每一种话语的构建,都在试图维护它自身的合法性。因此,那种试图建构一种新型话语的群体,其隐含的动机是寻求一种言说的特殊性。新的时代,连老百姓都开始寻找自我了,知识分子早已从高高的精神圣殿上跌落了下来,权威性连同他秘密的权力控制动机早已被人识破,灵魂工程师的叫法,如果不是在大会上,不是一定级别的领导讲话,就连码字的人自己,也是决不会以另类自居,来讨别人白眼的。
如果不是谈得这么高深,从另两个纬度来说,我们也是有必要对我们的语言反思一下了,这两个纬度是:语言的信度和语言的有效性。
首先,语言是交流的工具,首先要可信才行。在西方后现代那里,无论怎样的去大谈本体论转向,将语言进行怎样的本体化,语言的第一特征依然是其工具性,只有在工具性的前提下,我们才能谈到语言的文化意义,语言的意义性是在工具性前提下才能产生的,语言首先是要被用,所以,要有基本的可信性,可传达性。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那又怎么能叫语言呢?
另一方面,由语言的信度使我们注意到语言的有效性,语言的信度当然是有效性的前提。我们这里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语言的有效性要在语言的语言意义之内言说,而不是将语言放到文化和哲学层面去说,那种层面的语言应该是语言的理解问题,而我们这里谈论的主要是语言的表达问题。具体结合来说,就是我们这些码字的人,要在语言的语义上去寻求语言表达,追求最大化的简洁、明了、可信和有效。
据说SHOW(作秀)一词在香港发“作骚”的音,这很有趣,无意中倒很切合一些人的心理。说起写字也不容易,过去说是爬格子,现在叫做敲键盘,虽然从爬到敲,有主体解放的意味,过去似乎是字在左右我们,我们在爬;而现在,好像我们在左右字,狠狠地敲键盘,逼着那字蹦出来。可是不幸的事就这样发生了,现在去看那不情愿蹦出来的字,我们却越来越不认识它们了,字是我敲的,可是意思却不知道是谁给的,与其说是文章,倒毋宁说是猜谜。现在是一个语言喝醉了的时代,如果不结合特定的语境,不对语言进行非语言表达本身的阐释,我们已经不大容易理解一段话的意义了。因此,我们有理由寻找那种抛弃修饰的表达,那种最适合人类自然生存状态的表达,那种简单的表达。
二、何谓“诗意的栖居”
“诗意的栖居”本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是描述它的存在论哲学的经典语言。其本意是指人之在场状态,这是哲学语言,很难以凿实精神去解说它,凿实便有静态之嫌,就已经脱离了原意。
但是,我们就有这个本事,每每看到房地产开发商们在马路边高大的宣传板上写着:“诗意的栖居——××豪宅”,便深感中国人的思维真的是很务实的,中国文化的包容力和转化力也真的是很强,能够化“夷语”为我所用。用了这句话,开发商们真的就大赚其钱,这也算是哲学社会科学转化为生产力的一个例证吧。说起来,在开发商们还没有将房子盖起来时,用老海这句话作为召唤那些做梦的人,倒是的确合乎这句话的精髓。这句话的完整表达应该是这样的:“人,诗意的栖居着”,其关键不在诗意、栖居这些富有诱惑力的词,而是在“着”字上,它表达的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本身是诗意的,这才是老海哲学本体论的原意。
可是那些善良的人们,相信了开发商们美丽许诺的人们,当他们一旦入住“××豪宅”,就会发现诗意正在向他们挥手再见,渐行渐远。他们会发现,他们正在与钢筋水泥共度诗意,这时他们也许才意识到,他们是按照商家们的指示在大把大把地掏出血汗钱,支撑着一个虚幻的想像,人类童年记忆中的蓝天、碧草、和风、细雨,牧童和鸟鸣,只能在电视那小盒子中看到了,人类在各种各样的盒子中游走,小区、大楼、电视、相框,这些盒子构成了一个迷宫,人类迷失在自己营造的这个文化幻境中,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其实正在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已经忘却了真正的自然,以幻象为真实。在这一切之中,商家的运思却大获其利。这就是当代的文明,实质是商业文明,对人类精神的占领和侵入。它以诗意的名义,行使着反诗意的实质。
当下,关于“现代性”的讨论,在学术界依然火爆。但是,什么才是“现代性”的实质呢?现代性的实质是对人的失落和唤回的思考,这才应该是成为我们把握现代性的关键所在。这一讨论的宏观背景,恰恰是对商业社会的反思,其西方渊源是如此,在我们中国也是如此。没有商业社会对人性的肆意欺凌、侵入,便不会有什么现代性的讨论。因此,我们应该以人性为落脚点和归宿点,对商业社会进行深入的反思,从而也对我们的发展进行全方位的审视。这也正是人文社会科学的任务所在,人文社会科学是时代的镜子,使得事物澄明和清醒是它的根本任务。
劝诱的动机深深地潜藏在陌生化的语言里,让受众在温柔浪漫的虚像中迷失于语言编织的神话之中。“别人的丰台公园是公园,我们的丰台公园是庭院”;“别人的园林盖在社区里,我们的社区含在园林里”。语言的循环和美妙,在音乐般的咒语中,使急于走进理想生活中的人们被幻象遮蔽了眼睛,忘却了现代城市生活与内心理想追求的生活的本质区别。不仅是钢筋水泥与田野绿地的区别,不仅是城市的焦虑、嘈杂、令人眩晕的节奏与理想生活的平和、平静、舒缓的区别,而且,更实质的区别是,更为人性化的理想生活应该是我们在左右时间,应该是我们的生活节奏放慢时间的运行节奏,应该是我们心灵的平和和舒适。但是,在现代城市生活之中,是商业运行机制在给人们制定节奏,时间再不会掌握在我们的手里,我们就像一部机器中的零件,被安置在商业社会的节奏之中。它为我们立法,它为我们制订规则,它左右我们的时间表,它左右我们的空间位置,面对这个庞大的怪物,我们只能按照它的方向前进,我们已经不是自己的主人。可是商业社会还在说:“完整生活掌控欲”,“便利生活近在咫尺”。事实上则是,这些具有商业化实质的话语导向在掌控我们的生活,它近在咫尺,左右着我们的言语、行为,分割着我们的时间、空间,引导着我们将梦想和内心生活进入它们的话语系统。
如果仅仅以更为人性化的名义去简单的否定商业社会,无疑是一种草率的行为。商业社会毕竟也给人类带来了更大的自由掌控外在的主体能力。我们追问的是:如何协调外在世界与内心生活?如何防止外在世界对内心生活的吞噬?如何使人真正地感觉到自由和自在?这是整个近代以来中外哲人所追问的核心课题,也是理解近代以来各种问题,包括现代性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点。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979年版,79页,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中说:“生命活动的性质包含着一个物种的全部属性、它的类的特性,而自由自觉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的特性……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直接把人跟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正是仅仅由于这个缘故,人是类的存在物。换言之,正是由于他是类的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本身的生活对他说来才是对象。只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异化劳动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正是由于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人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本质仅仅变成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马克思告诉我们:人类要获得自由,需要摆脱外在世界对人的制约;但是,如何摆脱人类自我塑造的牢笼对人类自身的统治,也就是摆脱异化劳动对人类自身的统治,则需要我们自己的努力。这是摆在商业社会面前,需要人文社会科学思考的重大课题。
让我们回到“诗意的栖居”这个主题上来吧,无论如何,这是人类的目标。我们所希望的是,“诗意的栖居”不仅是商家运思的手段,更是商家运思的目的。那才是我们希望的表里合一的商业精神。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