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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追寻酒神精神的文学叙事

作者:汪树东




  酒神精神肯定的是本然生命,张扬的是审美精神,遮蔽的是人的生存的内在事实性,因此,它就毅然地勾销了人的生命的超越性的价值目标。按照倭铿(又译为奥肯)的说法,“倘若人不能依靠一种比人更高的力量努力追求某个崇高的目标,并在向目标前进时做到比在感觉条件下更充分地实现自己的话,生命必将丧失一切意义与价值。”(20)酒神精神以生命强力的喷发为目标,这会不会使生活丧失意义与价值且不去说;就说一旦勾销生命中的超越性的价值目标,人就无法展开对自己的生活的反思,也就无法把自己的生活引向一种不断超越自身的过程。像虎雏、海碰子、余占鳌、大脚肥肩等这些被酒神精神塑造出来的人物,他们的生命不就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而无法展开反思吗?另外,缺乏了超越性的价值目标,生命强力以自身为目的时,也无法长久地持存,尤其是酒神式的生命强力是根源于人的自然性存在,随着死亡的渐渐临近,肉体的渐渐衰老,若没有超越性的价值目标的支撑与引导,酒神式的生命强力又如何能始终勃发如初呢?
  鲁迅曾清醒地指出:“尼采教人们‘准备’着超人的出现,倘不出现,那准备便是空虚,但尼采自有其下场之法的:发狂和死。否则,就不免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即使在孤独中毫无‘末人’的希求温暖之心,也不过蔑视一切权威,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21)的确,酒神精神的这种虚无主义的内核深藏在它的价值取向中,它以酒神式的生命强力为标准来判定人,在尼采的话语就是“超人”与“末人”、“群畜”之分,前者因为敢于在一定的条件下把生命视为强力意志,把存在整体视为永恒轮回而有价值,而后者只是为前者的出现而准备的土壤而已,是没有什么自足的价值的。在自觉追寻酒神精神的中国现代作家们那里,我们可以看到相似的情况,沈从文对雄强粗犷的湘西苗人的偏爱与对城市里那些“阉人”的憎恶,张承志对那些崇高复仇之人的崇敬与对城市中的“人粥”的鄙夷,莫言、张炜对那些生命力旺盛的先辈们的缅怀与对现代文明人的唾弃无不是与尼采的“超人”与“末人”式的价值取向遥相呼应的。他们还常常可以把后者视为证明前者的生命强力的工具(如沈从文笔下的虎雏打死城里人逃回乡村)。这样的价值取向最终就会把一部分人符号化、物化了,而一旦把一部分人符号化、物化了,这种价值取向最终就会把所有人都符号化、物化,而只剩下它自身作为一个空洞的能指,被虚无主义当作借口与面具。像张承志这样的作家轻易地把城市中的人称为“人粥”,这就不是一般的情绪性惯用语,而其虚无主义的实质已昭然若揭了。他在《错开的花》、《心灵史》、《西省暗杀考》中写那些具有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回教徒在向清朝官兵乃至汉人复仇时,几乎从来不屑于去把所谓的“卡废勒”(即敌人——引者注)当作人来写,而只是把他们当作激发与见证那些所谓的有信仰者的生命强力的工具。这实在是他的价值取向中的深层迷误。当《西省暗杀考》中胡子阿爷(伊斯儿)为复仇,先杀死他自己的女人,甚至说即使打了胜仗也求的只是一个死字时,我们除了看到那种酒神式的生命强力背后的虚无主义真身外,还能看到什么呢?
  因此酒神精神实质上同样是一种自我瓦解的精神立场,它不可能对现代性提出真正有效的批判,更不可 能为现代性困境中的人找到一个合适的出路。它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虚无主义,一旦虚无主义现身,酒神式的生命强力就蜕变为恶魔式的暴力。其实,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酒神式的生命强力蜕变为恶魔式的暴力的例子比比皆是,至于启蒙理性与历史理性中酒神式的生命强力蜕变成恶魔式的暴力且不再提,就说酒神精神支配的文学作品,像沈从文的《虎雏》中虎雏打死城里人,张承志的小说中那些复仇的回民,张炜的小说《九月寓言》中的大脚肥肩折磨死了三兰子等,不都是被审美眼光涵化过的暴力吗?如果说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初衷是丰沛的生命意志、自我肯定的话,那么恶魔式的暴力则直接是生命中的死亡与虚无意志酣畅淋漓的自我表达。从酒神式的生命强力到恶魔式的暴力,其内在转换的关键的确值得注意。莫言恐怕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写酒神式的生命强力与恶魔式的暴力最有鲜明特色的作家。他的小说中一边是余占鳌、司马库、孙丙、刘罗汉这些强力英雄,一边是活剥皮、枪杀、腰斩、檀香刑、凌迟这些赤裸裸的刑罚暴力,它们可以互相辉映、互相激发、互相转换,共同构成莫言小说那种独特的魅力。当先锋小说家们对酒神神话不再相信,但又无法抑住对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向往时,他们就写开了暴力。余华是突出者,他的《现实一种》、《一九八六》等小说无不充满着各种各样被细细描述的暴力。他曾说:“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22) 这种暴力只能是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一种畸变,它彰显的是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最终界限。
  
  (作者单位:哈师大人文学院中文系)
  ①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81页。
  ②张承志《撕名片的方法》,见《张承志作品选集·散文卷》,海南出版社, 1995年版,第175页。
  ③张承志《西省暗杀考》,见《张承志回族题材小说选》,青海民出版 社1993年版,第176页。
  ④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53 页。
  ⑤张炜《九月寓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83页。
  ⑥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86页。
  ⑦沈从文《龙朱》,见《沈从文文集》(第2卷),第362页。
  ⑧沈从文《八骏图》,见《沈从文文集》(第6卷),第166页。
  ⑨张承志《西省暗杀考》,见《张承志回族题材小说选》,青海人民出版 社1993年版,第193页。
  ⑩张承志《错开的花》,见《张承志回族题材小说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页。
  (11)张承志《心灵史》,见《张承志回族题材小说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
  (12)莫言《红高粱家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13) 周国平《略论尼采哲学》,见金惠敏等编:《评说“超人”》,社会科学文 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334页。
  (14)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663页。
  (15)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53页。
  (16)张承志《潮颂》,见《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散文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75页。
  (17)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5页。
  (18)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05页。
  (19)可参考汪树东《罪与法——论卡夫卡小说的核心主题》,见《石河子大 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
  (20)倭铿《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万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页。
  (21)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22)余华《虚伪的作品》,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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