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非职业文学家的光荣与梦想
作者:清 雪
从整个文学创作和出版形势看,《海色》这本书的出版对于它的作者既是喜事,也是一种尴尬。首先,我们将面对这样一些难堪的数字:
1、本书作者年已53岁,爱好文学已三十余年,这本25.2万字的散文集是他迄今出版的唯一著作;
2、本书收集了70篇文章,这些文章的写作跨越了三个年代,其中写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为10篇、90年代为45篇,其余的15篇为近几年的作品;
3、这些文章分为五辑,按内容划分:描写油田生活的15篇、林区生活的28篇,回忆鲁西北老家生活的2篇,谈艺13篇,杂思9篇,总结作者文学经历的1篇,后记1篇。
对一般人而言,第一组数字较寻常,但对一个当代文学写作者来说,却相当严酷。目下一些职业文学写手大多丰产,他们动辄出文集、出全集,出三部曲,出长河小说,出史诗,洋洋大著,卷帙浩繁,致使文学书籍铺天盖地,作家队伍波涛滚滚,文学仿佛在不断地发生“爆炸”。与每年写作几十上百万字、出版三五部著作的作家相比,《海色》的作者二十多年方推出一本不足三十万字的散文集,实在是一种特殊但却实存的文学现象。
第二组数字更令人尴尬。我们知道,上个世纪最后两个十年是中国当代文学史迄今为止最辉煌的时期,它几乎完成了西方文学史几千年中发生的所有文学思潮和文学形式的试验和变革,差不多实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才辈出、流派纷呈。在这样的背景下,本书的写作竟跨越了三个时代的二十多个年头,按量分析,作者平均每年才写作几篇散文,其中写于80年代的文章仅十篇,这十篇文章在全书中又不是成熟之作,而作者当时年龄却不轻浅,无论是生活阅历还是情感经验都已成熟。这些又不得不令人疑惑。
第三组数字表明了内容的芜杂。有经验的散文作家都明白,散文作品结集最忌芜杂,好的散文集应讲究体例,编内的文章风格应统一,全书内容需有联系,与小说和戏剧一样,散文集也要求内部结构的严密和整一性。我们遗憾地看到,这本散文集里的文章内容过于庞杂,体例不够统一,从而破坏了整本书向散文精品趋近的可能性。
那么,这本书作为一位热爱文学大半生、写作文学三十余年的作者的散文结集,它有没有出版价值,如存在价值,其价值又是什么,这不能不引起读者和当下的文学界的注意,因为这个问题不仅仅关乎本书作者以及本文作者,我以为其中也蕴含着整个当代中国文学写作可资思考的现象和问题。
第二个难堪是书名:
时下的书名都很花俏,出版家惯用的手法是炫示和刺激,绝对的陌生化和感官挑逗,如“丰乳肥臀”、“有了快感你就喊”、“痛,并快乐着”,这些80年代中期地摊文学的书名如今堂而皇之地登上了著名作家和公众人物的著作封面,绝无半点羞涩和遮饰,而且日益发展,蔚为大观。而《海色》这个书名却相当严肃,并没有五光十色、乱花迷眼的浪漫情境。从字面上看,海色就是大海的颜色。大海,一般意义上是广阔的象征,是包容的代言词,显然这个书名是表达作者的一种人生理想。海色,一定是指蓝色,像天空般蔚蓝的颜色,这种蓝色代表着澄澈、纯洁与简单。在《海色》这本书中,作者显然是把大海当作生活理想和艺术追求的象征,对其纯粹与博大、深邃与含蓄的特性进行夸张地处理,寄托自己的宗教般神圣而纯净的情愫。尽管我们很尊敬作者的理想情怀,但我们还是得说,这个严肃的书名在时下花花绿绿的书林之中是不合时宜的。
《海色》的命名是严肃的、理想化的,但它存在着一个致命的难结,即:能否招惹读者。由于书名不吸引人,封面设计朴素,就吸引不住读者的眼球,更刺激不了读者的感官,没有大批读者惠顾它,在图书市场它也不会畅销。说老实话,尽管我很敬重作者在书中表现出的人生理想和艺术追求,很佩服他那严肃的写作态度,即使作者贻我以大著,如不写这篇文章,我也不会拜读过半的。我自然不会嫌其书名朴素,全因身处人人都可出书的当下、铺天盖地琳琅满目的书林,实在迎接不暇。连靠读书吃饭的笔者都如此浇薄,遑论以消遣为目的的读者大众呢。如此想来,《海色》书名的魅力确实不可高估。
文学的本真状态与《海色》的出版遭致的难堪,已经成为当今文学写作的一种悖反现象,对这种现象进行艰难的思考,或许这要触痛我国文学的暗伤,同时也要面对人类文明中更高级的尴尬——真实。真实是现实的弃儿同时也是历史的宠儿。
二、对这些难堪的努力辩解
要说明上面的难堪是十分有意味的事,也是很困难的事。关于那三组难堪数字的原因,作者在书中也有涉及,他在《亦真亦幻作家梦》一文中说:少时的写作“全是些无关痛痒的肤浅置喙”,生活境况稍好后的创作是“没有个性,缺乏思考,充分体现了作者平时生活的盲目性和思想上的平庸”,90年代的“猎猎商风中,我的躯体和灵魂陀螺般转动不已”,“左牵一下泥窝,右牵一下尿窝”“我觉得我逃脱不了世俗的诱惑,这种诱惑与自身理性的追求形成的矛盾是一种炙烤心灵的煎熬”“灵魂,就在这样的内心矛盾和自我厮杀中萎顿,日子,就在这样的无叶无果中苍白。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老了……”①作者对自己30年创作生涯的分析判断真实恺切,找出了关键症结,读后为其自我批判精神所深深折服。然而,在赞赏作者的深刻认知能力的同时,我以为把这种难堪仅仅归结为作家本人的品格修养和个性的原因并不全面,更深刻的原因应该来自社会和时代。我以为,这种难堪不仅仅是《海色》作者一个人,而是他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写作者共同的际遇,也是当代大部分文学写作者的共同处境。完全可以断言,《海色》现象既是作者自己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既是作者自己的喜剧,也是时代的喜剧。
从年龄到经历角度看,本书作者都应属知青作家那个群落。那个群体笔下多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是“铁肩担道义”,是社会批判,是“社会关怀神话”,是现实中的诸般问题,是苦难,是“伤痕”。那个群体的追求,那个时代的时尚,从根本讲就是宏大叙事,是社会功利和政治功利的最大限度的实现。本书作者的文学观亦如此,他的大部分作品也都是表现那个特殊时代的非常态生活、那个时代里个人命运的悲剧性。我了解作者,他是50年代跟随父母从鲁西北老家来到东北,一番辗转,先林区,后油田,文化革命中他的父亲受到触及,全家被遣送回原籍,后为生计再到大兴安岭林区。1979年他的父母及兄弟姐妹落实政策返回油田,他却因已婚未能随家返回,几年后又一番周折才回到油田。从嫩江平原到大兴安岭深处的林场,再到油田,他的青年时代没有多少甜蜜和幸福,更多的是饥饿、屈辱和绝望。这种不幸的际遇既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苦难,也是他创作的丰富资源。作者笔下展示从前的生活,通过这种非常态的苦难来进行社会批判,来完成他那代人的历史使命。本书中的文章,“有童年的和家庭遭遇不幸时的乡村生活;有自己多年接触参与的石油城生活的感悟和思索;有自己人生的历练和丰富感情生活的记忆”。②这些文章既是作者五十几年生活的自叙状和心灵自白,也是他“情系苍生,悲天悯人,让灵魂的声音化为背负着苦难的追寻”的交响诗。③作为作者的同代人,我对他的创作表示深深的敬意,为他30年如一日的文学信仰而深深感动。
而我们的文学感动并没有深入,不幸而有幸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竟是他本人创作的障碍。因为他的非职业文学家身份与处境决定了他的创作状态,他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性情也决定着他的文学命运。作者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渴求完美,追求理想人格,无论是苦难际遇中,还是后来生活处境得到改善时,他都坚持业余文学创作,近十几年来又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油田文学组织工作上,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当身边开遍文学的繁花时,他一如文学同仁指出的那样:傻呵呵地在丛中笑哇笑。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今天面对着一个非职业文学家的创作成果,我们会为之扼腕,惋惜一个有才华的文学写作者作品有限。我们可以说他的现实人生是苦难之旅,他的文学创作正值遗憾之秋,而我们却惊异地发现,本书作者在精神上却圆了一次30年的浪漫文学之梦、理想人生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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