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走不出的男权阴影
作者:方长安 张文民
然而,批评理论与作家创作绝非简单的对应关系,把一个作家丰富、复杂的创作加以简化、归约,用来印证一种理论批评范式,这种削足适履的做法是研究中的大忌。判断张洁小说是否属于“女性文学”,首先就要弄清什么是“女性文学”,然后立足于张洁的具体作品(而不是某种特定的理论),对蕴涵于其中的思想意识、女性观做出实事求是的分析,看其与“女性文学”的内涵是否相符。
“女性文学”必须具备三个基本特点:一是女性作家的创作,二是表现女性的生存境遇,三是现代意义上的女性视角与意识。只具备前两点的作品并不能称之为女性文学,因为最为关键的是第三点——现代女性视角与意识。所谓的“现代女性视角与意识”,是指女性作为不同于男性、不依赖于男性的现代独立主体的性别视角、思想意识,其特征是:反对传统的男权制对女性的压抑和束缚;摆脱传统的男权价值规范,以现代的女性立场、女性视角、女性话语看待女性生存境遇和社会历史人生。以此重审张洁小说,则不难发现其现代女性意识严重不足甚或缺失,所以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现代“女性文学”。
一、现代女性意识的淡薄
《爱,是不能忘记的》所表达的主题显然具有超越时空的特点:人类的自然情感与伦理道德之间的矛盾冲突及其难以兼顾的两难选择。主人公钟雨并没有追求自然感情的满足,而是遵从伦理道德规范,独自承受情感炼狱的折磨,人类社会普遍性的价值尺度成为钟雨自觉遵守的准则,这使她成为善与美相结合的人格典范。小说具有一种“发乎情,止乎礼”的古典韵味。撇开特定社会环境不论,这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主题并不新鲜,从孟姜女哭长城、孔雀东南飞、梁祝化蝶等传说中,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其原型,但作者并没有经由这一传统文学主题张扬现代女性意识。有人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出发,将《爱,是不能忘记的》视为女性争取真爱权利的宣言,认为钟雨的悲剧是男权价值规范所致,这种说法显然不能成立。因为钟雨并不是由于男权压迫而成为爱情的受难者,她的感情抉择也绝非一种性别牺牲。
中篇小说《方舟》更为以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裁定作家作品的人所津津乐道。但是如果从小说呈现的话语叙述方式做进一步分析,就会得出另外一种结论。利奥塔尔说:“可观察的社会关系是由语言的‘招数’构成的。我们弄清这个命题,就触及到了问题的关键。”③福柯进一步指出,语言由“话语”体现,“话语”代表着权力。“在任何社会,一套合法的话语是占统治地位的话语,它反映了特定的价值、阶级、性别和种族的利益。”④以此观之,《方舟》恰恰坠入男权话语的陷阱:“你要事业,你就得失去做女人的许多乐趣;你要享受做女人的乐趣,你就别要事业。”而三位主人公都选择了前者,以自强不息、事业有成对抗男权社会,不仅失去做女人的乐趣,也失去了女人身份。她们追求作为“人”的一切,这个“人”其实就是男人。自进入男权社会后,男性就占据了“人”的位置,而女性在“人”的范畴里始终是一个缺乏自我的空洞能指。所以,当女性试图摆脱传统角色努力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仿效男性是她们唯一的选择,花木兰、祝英台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三位主人公努力证明女性完全能成为像男性一样的“人”,完全有权力要求与男性处于平等地位。其后隐含的潜台词却是:要独立要平等就要像个男人,因为女人不如男人。她们追求“人”的价值实现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不断消解自己性别身份、融入男权社会,进而认可男权价值规范的过程。她们的努力不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加巩固了“男尊女卑”的权力格局。
有人认为《祖母绿》代表了张洁探讨女性问题的最高成就,因为主人公曾令儿历经磨难最后选择一种独立于男性的人生方式(从感情到工作),而她超越两性之爱的“无穷思爱”包含了一种现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的人格意识。这种观点仍是把《祖母绿》纳入女性文学的范畴来讨论的。那么曾令儿果真称得上是一个现代女性么?非也。这个人物形象依然没有摆脱掉男权话语对所谓的理想女性的一种想像:美丽、温柔、多情,把爱当作一种倾心的、不计回报的奉献,愿为所爱的人牺牲一切,而她的“无穷思爱”是张洁关于现代女性走出男权阴影的美好想像,却又不自觉地暗合了男权价值规范对女性的一种期待:男性喜欢女性、需要女性为之牺牲一切的时候,女性必须无条件服从;而当男性不喜欢、不需要时,女性就要理所当然地消失;女性只是作为男性的陪衬物、使用品而存在,男主女客的意识形态观念与权力格局由此构成。“在文学‘表现’现实这一普遍被接受的说法中,妇女被物化为表现的手段,被当作传达男人欲望的符号。文学形象真切地表征了男性对他者/女人的想像,这种虚构的喻说体系本身是由一种真实的男性欲望的动力建构而成的”。⑤不幸的是,张洁有意无意地在创作中重复了这种为女性主义者所激烈批判的做法。
三卷本长篇小说《无字》是张洁的集大成之作,被认为是“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空前的宏篇巨著”,⑥但小说中墨荷、叶莲子、吴为三代女性仍然缺乏一种现代女性意识。墨荷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女性,最终死于难产,走完蒙昧而凄凉的一生。与顾秋水短暂的婚姻成为叶莲子咀嚼一生的记忆,即便顾秋水尽不到一个丈夫、父亲的责任,但叶莲子仍然把他当作精神依靠,认为一家之主非男人莫属,于是带着女儿历经磨难千里寻夫,演绎了一个现代版的“秦香莲”。试想如果在和平年代,叶莲子会是一个贤妻良母,但不幸生逢战乱动荡的时代,欲做奴隶而不可得,她不具有女性独立的自我意识,一切挣扎、抗争都是被动的。小说开头擦洗餐叉齿缝的细节把吴为追求高贵、典雅、理想、浪漫、完美的个性表露无遗,不幸吴为生于一个革命化、大众化的时代,一个宏大叙事压倒个人精致情调的时代,而她又难以割舍对理想爱情的向往与追求,胡秉宸的传奇经历、才华魅力和高雅气质无不让吴为倾心,这时胡秉宸在吴为眼里已经成了“神”。在历尽磨难终于与胡秉宸结婚后,吴为才发现胡是“人”而不是“神”:他的一切缺点被吴为追求理想与完美的镜子无限放大,于是矛盾丛生、摩擦不断,最终感情破裂。如果说《爱,是不能忘记的》编织了一个爱情神话,那么《无字》则宣告了这个神话的破灭。在把终生幸福寄托在男性这一点上,吴为与白帆并无区别。理想中的男性与现实中的男性二者的错位与反差是导致吴为一生悲剧的根源。对男性的绝望导致对整个世界人生的绝望,吴为最终发疯致死势所难免。她像一个没有爬进天堂又不甘心沦落凡间的凤凰,只能纵火自焚,却无法获得涅槃新生。撇开小说中一些情绪化、经验化的叙述来做实事求是地分析,不难发现墨荷、叶莲子和吴为三代女性的悲剧主要并不是男权压迫所致,而是与她们自身的弱点(比如对男性的依赖心理)密不可分,与特定的时代历史不可分,作品没有经由她们而凸现一种真正的现代女性意识。
二、男权价值规范下的道德理想
与现代女性意识淡薄相关,张洁的许多小说表现了一种男权价值规范下的道德理想。
1.道德完善与君子情结:道德完善是张洁小说重要的主题内涵,小说中大多数主人公都在躬行道德完善的人生实践,堪称现时代的真君子。中国传统文化中,君子与小人是衡量人的道德操守的重要标准,君子是对那些有修养、有道德、有志向、有成就的人的尊称,且一般是指男性。道德完善与君子情结使张洁小说的主题追求打上传统的烙印,这何尝不是向传统的男权价值规范的回归与靠拢?《爱,是不能忘记的》固然写得荡气回肠,但感情倾诉并没逸出伦理规范,真情歌颂的背后是道德劝诫,道德完善的隐含主题使主人公间的感情上升到一种形而上的层面。《祖母绿》中的曾令儿身上体现出一种传统女性美德,她最后达到“无穷思爱”的境界,成为道德理想的化身。《方舟》同样表现了主人公历尽艰辛穿越世俗之火到达纯净之境的道德完善历程,只不过她们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男性规范为参照的。《无字》中的吴为在与胡秉宸漫长的恋爱征途中所表现的英勇无畏、光明磊落的品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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