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余华小说叙事中的时间颠覆

作者:庞秀慧




  余华在创作中发现了世界的另一种结构——时间。他说:“世界是所发生的一切,这所发生的一切的框架便是时间。因此时间代表了一个过去的完整的世界。当然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再是现实意义上的时间,它没有固定的顺序关系。”①当把这些事实通过时间重新排列,就会有多种顺序关系,余华把这种排列称为“记忆的逻辑”,所以,他说:“时间的意义在于它随时都可以重新结构世界,也就是说世界在时间的每一次重新结构之后,都将出现新的姿态。”②本文论述的就是余华是如何把时间重组的(这里的时间范畴,主要表现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的关系)。
  
  叙述的顺序
  
  在现代小说中,叙事往往存在两种不同的时间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所指’时间和‘能指’时间)。这种双重性不仅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挑出叙事中的这些畸变是不足为奇的……更为根本的是,它要求我们确认叙事的功能之一是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③我无法知道余华是否了解这些理论,但是从他的一系列书评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认真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文学经典作品。更何况,余华是有意识地在作品中打乱时间顺序。余华似乎十分喜欢时间倒错,即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之间各种不协调的形式。既然有时间倒错,这就意味着存在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完全重合的状态,可这种重合状态在余华小说中是找不到的。即使在被看作向传统回归的小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也存在着大量的倒叙和时间的跳跃。在这几个作品中,时间仅仅限于顺序问题,即作品中存在大量的倒叙和补叙以及省叙。而在早期作品中,余华更是经常在作品中使用时间倒错。
  单单拿《往事与刑罚》来讲,文本中以明确的时间标志显示了这种顺序。我将用大写英文字母代表时间在文本中出现的顺序,也就是叙事时间的顺序。文章的开端是1990年夏天的某个晚上A;翌日清晨[],他出发了;在头一天晚上C,想起了1965年3月5日的往事以及其他旧事的干扰D;几日之后到达小镇E;来到一幢灰色的两层小楼前F;与刑罚专家谈话G;回想多日前的夜晚和电报H;又想起了旧事I。但是,如果按照故事时间排列的话,那么这些代表时间的字母顺序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DA
  →C→B→E→F→G
  IH
  D与I最早发生,A与C、H的时间是一致的。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先后是BEFG,可是叙事时间是从A开始,按照字母排列的正常顺序到达H结束。在叙事时间与故事时序中存在着大规模的往返运动,不但混淆了读者的时间观,而且干扰了文本中陌生人的时间观。在他寻找过去的时候,出现这么多混乱的时序,无疑为下文中关于时间的对话做了最好的铺垫。
  正式叙事一开始,就存在两种时间倒错:一个是由叙事者直接承担,作者以全知视角讲叙了陌生人寻找过去的历程,如实记录了陌生人与刑罚专家的接触过程,这是第一叙事层;另一个是第二叙事层,它是由第一叙事层的一个人物承担,这个人就是刑罚专家。在文本中,刑罚专家不断地向陌生人指出追寻过去是不可能的,叙述内容显示了作者的时间观念。
  第一叙事层的时间观念是清晰的,记录了谈话的先后顺序,只是有时候文本把第二叙事层的内容以第一叙事层的名义写出,如“显而易见,刑法专家提供的这四段数字所揭示的内容,并不像数字本身那样一目了然。它散发着丰富的血腥气息,刑罚专家让陌生人知道:他是怎么样对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进行车裂的……”从内容上一目了然地可以知道是第二叙事层所用的,只不过是形式上披了第一叙事层的外衣而已。但是,也干扰了第一叙事层的时间。从整体来说,第一叙事层的时间变化和传统小说区别不大,偶尔有倒叙也很简单,没有如文本开端那样存在着不断往返的时间运动。
  但在第二叙事层中,时间就不纯粹了,因为刑罚专家不断让陌生人回忆过去。陌生人在这种回忆中,发现在自以为清晰的记忆中有着含糊的多种可能性,记忆和过去无法统一。时间倒错把过去和现在混在一起。正如刑罚专家一再强调“过去”的话。他说:“事实上,我们永远生活在过去里。现在和将来只是过去耍弄的两个小花招。”又说“你并没有和过去分离”以及“其实你始终深陷于过去之中,也许你有时会觉得远离过去,这只是貌离神合,这意味着你更接近过去了”。还有,“我并没有将你和过去分割,相反我将你和过去紧密相连,换句话说,我就是你的过去”。
  这些言语名义上是刑罚专家的话,实际上却是余华自己对时间的感觉。他从自己的经历认识到“那些即将来到的事物,其实是为了打开我的过去之门”。④他觉得“时间将来只是时间过去的表象。如果我此刻反过来认为时间过去只是时间将来的表象时,确立的可能也同样存在。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过去的经验是为了将来的事物存在的,因为过去的经验只有通过将来事物的指引才会出现新的意义”。⑤他最后总结道:“一切回忆与预测都是现在的内容。”⑥人类是通过自己的感觉来接触外界事物的。
  同时刑罚专家也在回忆着自己的过去,并且把过去的事保留到现在,请求陌生人帮助他完成自己的心愿。陌生人与刑罚专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交替出现,不能分割,过去是现在,未来也是现在。因为有了过去,所以有了谈话的现在时。谈话的内容涉及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刑罚专家恳求陌生人把未来交付与他。陌生人答应以后,刑罚专家又交代了自己的未来。这期间的时间又和过去时间互相交织。当刑罚专家没有能力完成对陌生人设计的一刀腰斩,他又开始进行对自我归宿的规划。当他最终以另外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未来,故事似乎是结束了。陌生人追寻过去的行为似乎由于刑罚专家的死亡而终止。文中写道:“刑罚专家的死,永久地割断了他与那四桩往事联系的可能。他看着刑罚专家,犹如看着自己的往事自刎身亡。”可是,在文章的结尾,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
  后来,当陌生人离开卧室,才发现门后写着这么一句话:
  我挽救了这个刑罚。
  刑罚专家在写上这句话时,显然是清醒和冷静的,因为在下面他还十分认真地写上了日期:
  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
  结尾的叙述已经回到了第一叙述层。在结尾中,出现了一个过去的时间。这个时间恰恰就是陌生人寻找的过去时间。这种开端、结尾的不同时间把这个文本故事的时间给打开了。这个时间是神秘的,陌生人和刑罚专家相遇的时间是1990年,刑罚专家请求陌生人与他一起完成刑罚,刑罚结束了,刑罚专家却记录下了1965年的时间。在此,无论是读者还是文本中的人物显然都不能保留传统的日常性的时间观念,从而使整个文本失去了明确的时间顺序。这种叙事使得时间彻底地走进了人类内心深处,取消了所有的时序和时距,支解了时间的线形规则,让人物的精神活动脱离了客观物理时间的局限,回到了人类心灵的内在状态,开启了人类生活中潜在的人性状态。在这里,过去是无法消解的,未来也是虚幻的。
  并不仅仅在一个事件中能够不依从讲述故事的时间顺序表现出叙事,在大段文章中也可以这样。《在细雨中呼喊》中,作者把事件分类集中起来,出色地表现了叙事时间的自由特点。时间是神秘的,余华在《作家们的作家》的前言中说过,假如我们知道什么是时间的话,那么我相信,我们就会知道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是由时间做成的,造成我们的物质就是时间。时间被打乱了,这个世界也无疑出现了混乱,作者在此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仿佛上帝在发笑于人类的思考。
  
  时间的速度
  
  余华把时间倒错应用得炉火纯青,但时间倒错对于一个小说而言不是必须的,真正重要的是叙述的节奏。一个小说的叙事可以没有时间倒错,但是却不能没有节奏效果。为了明确地分析节奏效果,这就需要时间的速度来量化这个效果。“所谓速度是指时间尺度与空间尺度的关系(每秒多少米,每米多少秒):叙事的速度将由以秒、分、时、日、月、年计量的故事时距和以行、页计量的文本长度之间的关系来确定”。⑦这种速度不过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其中最重要的是叙事情节的疏离度。它是和叙事时间成反比。情节越密,时间速度越慢;情节越疏,时间速度越快。为了使分析简单一点,我用余华的短篇《鲜血梅花》作为分析样本来详细阐述这个问题。自然长度不过是一个大略的统计数字,因为故事时间很难精确地表达出来。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