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无义时代饥渴慕义

作者:翟业军




  1、一个约定
  
  《兄弟》这样开头:“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异想天开……”
  刘镇是余华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浙江小城?是他以小城为蓝本臆造出的一个约克纳帕塔法式文学世界?还是从文革走向全面开放的中国的缩影?其实,我们只知道刘镇距离上海较近,不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不知道它的地貌、气候,更不知道它的风俗、人情。除了李光头、宋钢、童张关余王等主角,所有刘镇人也被虚化了,被统一命名为“群众”。童张关余王其实只是符号,分别以打铁、缝纫、磨剪刀、拔牙和卖冰棍等典型职业,一同构筑起小城的前现代市井生活。他们本人的面目是模糊的,也属于“群众”。所以,刘镇是一个被拧干了内囊的空壳,一块没有根基的漂流地,一架实验室里组装成的机械。但是,刘镇前“我们”的限定,却大大咧咧、不管不顾地召唤出所有母语读者的心理认同:这不是别人,而是“我们”共同的刘镇啊。而且,刘镇的非个性化使得所有被召唤者都能够毫无障碍地接受它,并进一步以自身的生命记忆填满、丰润它。于是,刘镇成了“我们”站在新世纪开端,回望四十年来风雨历程的共同的立足点。对于这段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忆方式。但“我们刘镇”的故事毕竟是由余华追述的,“我们”便不得不以余华的方式回到四十年前。所以,《兄弟》是由余华引领的“我们”的一次集体怀旧,一次对于有无数种讲法并已被讲述过无数次的历史的又一次讲述。在踏上这次叙述历程前,“我们”都有一个要求:这必须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冒险,一次除了余华别人不能给予的全新体验。
  什么样的讲述才能突破想像的惯性,提供别一种可能?余华的做法是“异想天开”。李光头打算花两千万美金,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游览太空。游览太空和李光头这个土财主发生勾连,使小说从一开始就显得“异想天开”。这劈面而来的“异想天开”使余华和读者签下一个约定:我并不是一本正经地讲故事,我所讲的不一定是真理,不一定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一定合乎你们的道德准则,所有想在这里寻找绝对真理,寻找道德训诫的人,你们找错地方了。于是,不到八岁的李光头为什么就不能抱着木头电线杆擦来擦去,得意地大叫:“我性欲上来了”?十四岁的李光头偷看到五个屁股,那四个屁股为什么就不能是“跳楼甩卖价”,林红的屁股为什么就不能是“超五星级”的?文革前夕,灯光球场上的宋凡平为什么就不能飞翔着扣篮,飞翔着一把抱起寡妇李兰?李光头为什么就不能举着结扎病历,忠贞不渝地对林红说:“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儿育女,我也绝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李光头为什么就不能边静坐示威边捡垃圾,在县政府门前堆起五座破烂大山?在“异想天开”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什么都能找到存身之所,腐朽的成为神奇,明艳的瞬间窳败,粗俗的不再羞愧,高雅的终显鄙陋,想像的花朵于是漫山遍野。
  不过,“异想天开”并不是指想象毫无节制,漶漫不知所终。想像需要确定的方向。在力度的助推下,想像朝某一方向加速奔跑,一飞冲天。余华的方向是什么?
  李光头坐在镀金马桶上,想像着自己在太空中漂泊,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不由得心酸落泪,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明明是想像的、虚幻的太空生涯,却确确实实地使李光头,也使“我们”挣脱开镀金马桶所表征的消费世界,切身地感觉到世界的荒寒和生命的孤寂,从而生发出对于“亲”,对于怀抱和慰藉的渴望。但哪里是“亲”呢?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三年前死了,烧成灰装进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里。李光头常想:就是一棵小树烧出来的灰也比宋钢的骨灰多啊。比小树还脆弱、虚无的人,怎么能够给另一个脆弱、虚无的人以温暖和慰藉呢?人注定只能“举目无亲”地存在于世界上,这一宿命即便坐上飞船也无法逃离。正是从这种既缥缈又确凿的生命感悟出发,余华开始了他对于这四十年的想像。或者说,余华面对空前驳杂、动荡的四十年,果断地删繁就简,避开一根根枝杈,甚至主干,抓住了在驳杂、动荡的历史之流中呈现得格外触目的生命。《兄弟》是简单的。但是,就在这单一的方向上,余华奔跑得那么恣肆和狂酣。就连那些简单的句式也在不断重复中蕴蓄了无限的弹性,一撒手便直击生命深处。简单原来就是犀利。
  
  2、隐喻和戏仿
  
  事实是坚硬的石头。你再“异想天开”,也只是逃避事实,石头还搁在那里,硌得你心慌、心疼。单单“异想天开”只能说明你无力把捉事实,是胆怯的,力不从心的。从文革到当下,这四十年发生过多少或狂热或谨严,或冠冕堂皇或斯文扫地的诡异的事实啊。这段历史事实是茂密的热带丛林,每一个闯入者都被奇花、异兽和雾瘴眩惑,迷失了回家的路。这段历史事实还像倏忽间“轻舟已过万重山”,每一位旅人都记不清两岸无数的峰峦。面对这四十年巨变中的事实泥淖,余华怎么绕?又怎么绕得开?
  不能绕,绕不开,还要提防着不能陷溺,余华想出两种趟过事实泥淖的办法。
  首先是隐喻。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政策甫定,异质的器物、制度和文化纷至沓来,与被狂热的共产主义实践僵化了的本土现实相结合,产生出非驴非马的四不像。四不像是生硬的、左支右绌的,矛盾冲突着的诸因子却碰撞出灼目的光华。四不像是毛糙的、庸俗的,却于粗鄙中透露着泼辣、迫人的生机。这是一次光怪陆离的狂欢庆典,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喇叭裤、霹雳舞、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垮掉的一代、新儒学、新启蒙、特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反官僚主义,古今中外的来客一起跳啊、唱啊,拍手庆祝自己的复活节。直面强攻这一庆典,余华肯定会目眩神迷。他便让李光头从日本运回一船垃圾西装,于是,“我们刘镇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头弄来的垃圾西装,没有身份没面子的也穿上了”。这些西装胸前内侧口袋上标有三洋、松下、索尼、中曾根、竹下等字样。刘作家穿着“三岛”西装,赵诗人则穿上“川端”西装。两位文豪街头相遇,刘作家问:“近来有何诗作?”赵诗人说:“近来构思散文,题目有了,叫《我在美丽的刘镇》。”赵诗人问:“近来有何短篇小说?”刘作家说:“近来构思长篇小说了,题目也有了,叫《天宁寺》。”这场熔器物、政治和文学于一炉的垃圾西装闹剧,正隐喻了集垂涎欲滴的欣羡和顾影自怜的自卑、颟顸于一身的激越亢进的80年代。
  其次是戏仿。现代社会最大的狡计就是数学的全方位统治。狄更斯《艰难时世》中的汤玛士•葛擂硬宣称自己的人生准则是:“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更多。”他口袋里装着尺子、天平和乘法表,随时准备称一称、量一量人性的分量和数量,因为,人性“只是一个数字问题,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但是,数学“不承认人的一切,它既不要ridere(欢笑),又不要lugere(悲哀),也不要detestari(诅咒),只需要斯宾诺莎称之为intelligere(思辨)那个东西”。于是,反抗数学成了纤敏的现代人最绝望的战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痛苦嚎叫:“可是无论二乘二怎样变成四,我的意志还是我的意志啊。”数学是一堵冰冷的墙,“地下室人”撞得头破血流。但是,撞墙须以承认墙的存在为前提。在墙的逻辑内反抗墙,怎么会不被撞得头破血流呢?面对数学这堵墙,余华不去撞,而是假模假样地服膺它,得心应手地运用它。他一本正经地数算着,李光头对准刘作家脸上揍了二十八记重拳,把他揍成了车祸受害者;李光头厂长手下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共十四个兵;林红给宋钢写了张纸条,七行八十三个字,十三个标点,里面用五十一个字臭骂李光头,剩下的三十二个字要求宋钢晚八点约会;十万群众争看处美女大赛,就有十万张嘴吐出二氧化碳,其中五千张嘴吐出带着口臭的二氧化碳,就有二十万个胳肢窝,其中六千个是狐臭型胳肢窝,就有十万个屁眼,其中起码有七千个放屁了,有些放了不止一个。一记拳、一个字、一个屁都计算得如此精确,余华真是数学精神彻底凯旋的理性时代的骄子啊。但是,愚蠢的理性时代上当了,二十八记和二十九记重拳有什么区别,这二十八记又是怎么得来的呢?屁怎么可能精确计算,即便精确计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数学的准确性和稳定性根本就建立在虚空之上。就这样,余华“扛着红旗反红旗”,煞有介事地戏仿着数学精神,在一片幸灾乐祸的笑声中揭穿了这堵墙的空洞。这堵墙既是空洞的,那么建基于墙上的现代社会就一定是荒诞不经的。余华手指轻轻一推,四十年特别是近三十年来洋洋自得的历史便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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