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逃亡与时间中的发光岁月

作者:徐肖楠 施 军




  不断地描写身边生活,让人们反复进入熟悉的城市生活场景:酒吧、宾馆、商城、超市、聚会,这是70作家的描写优势,也是她们的弱势。魏微与大多70作家显出了不同,这种不同令人回味,也有另外的意趣。
  魏微的作品不是70作家熟稔的身体写作,也不是单一的身边生活,而是努力在身边生活中发现生命的品质:用头脑生活去发现身体生活、用遥远生活去发现城市生活、用逃离日常生活去发现日常生活。魏微追求一种审美距离,将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带离他们的身边生活,把他们放置于乡村、土地、风俗生活或者过去的时光中,使他们似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又不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魏微小说中展开的另一种生活熟悉亲切、纯朴自然,令人朦胧向往,让人们能在自己的身边生活中悠然飘升起来,能够从日常生活和身边生活中去发现一个更广阔的生命空间。红柯的作品也叙述遥远的故事,那些作品更相信童话和梦幻对现实的影响,而魏微作品的遥远故事走得并不太远,它在城市的一些角落轻轻飘荡、在小城和乡村缓缓落下,这些作品更相信一些质朴生活和单纯品质对人们的影响。这样,魏微作品对现实的遥远描写又回到了现实中人们的身边。
  在魏微作品中的生活,多是似乎离人们遥远又近在咫尺的生活,比如像《化妆》那样突如其来返璞归真,然后又恢复人物现有的生活。这样一种微小的发现,常常使人物和作家自己从日常生活、身边生活和平庸生活中挣脱出来,超越出来。这样的独特叙述视野和生命体验中,人们从自己的身边生活走向一种更广阔的生活,它很可能仅仅隐藏在人物的心灵中和现实的深处,并不轻易露头。而这是一个作家必然的命运,一个作家的独特和价值就在于:能从自己的狭小生存中发现更广阔的生存和更多的写作可能性。
  70作家已没有梦想,他们感受到现实的狂热和欲望,也认识到现实的平庸和淡漠,甚至像盛可以那样意识到现实的尖锐和冷峻。魏微作品中也没有梦想,即使有过,也都破灭了。这些作品似乎在表明:现实中没有梦想的生长之地。没有梦想是许多70作家的特点,也是这一代作家与以往作家,尤其是与60作家不同的地方,以60作家为主的先锋作家曾不断表达着梦想,借此告之一种深藏而坚定的理想主义。作为先锋文学的一种延伸,一些作品在90年代还保存着梦想,那实际上来源于一种理想主义精神的支持。
  一种被坚守的信念和固定的价值观,一种持久坚韧的理想主义精神,对于文学叙事至关重要,只要有一种理想主义的照耀和衡量,现实就只能让一种信念、一种叙事沉默,但不能让它改变。70作家没有一种梦想、一种理想主义,于是他们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而现实也在日夜不停地改变他们,无论他们写多少、写什么,都难以超越现实。但是,这种无法改变被他们意识到了,产生了他们的焦虑不安、悲哀无奈和精神失重感,他们在写作却常常失语,因为无法抓住自我。有时,他们试图抓住梦想,哪怕是抓住梦想的尾巴。抓不住梦想时,他们寻求另一种写作支持。
  对于魏微,这种支持就是抓住过去或回到贫穷与土地,在追忆时间中产生发光岁月,在土地沉静中抵抗城市喧嚣,在穷困的单纯中远离富有的异化。市场化社会与时尚生活使人变得看不透,而在古旧的乡土纯朴中人是透明的,这使人向田园式乡村和土地生活、向童年和风俗化市井生活寻求安全与安慰。当然,这样的旧式家族和乡土风情已被魏微美化了,用想象把实际的中国传统生活变成了一种纯朴生活。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废名曾经是一个在这方面富于特点的作家,他的作品将中国农耕生活美化为一种极令人向往的田园生活。
  实际上,随着市场化进程,中国广泛的日常意识与利己欲望结合,常常变成一种阴毒的生存意识,并往往演化升腾为权术意识。魏微作品避开了这种欲望化、权谋化生存意识,用中国古典田园式生存的美好,去返顾现代城市文明和市场化生存。
  在魏微作品中,大城市人希望在童真回忆、青春时代、质朴乡村、平静小城或者突发奇想中返回人性自然和生命梦想,这样的时刻,常常是在眼前生活中回忆着20世纪90年代、80年代甚至70年代的生活。这种怀旧情绪氤氲浸染着魏微作品和人物,在魏微最重要的作品中,几乎都涉及到乡村、小城、童年、少年的回忆,这种风格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文学家对乡土和童年的回忆有相通之处。
  魏微作品中描述出纯朴恬静的小城和乡村生活情景,给读者一种遥远和悠然的感觉,也给读者一种古朴和滞缓的感觉,仿佛作者在那些画一样的情景中讲述着。作品引导读者体验和想象的,是非常中国化的古旧日常生活,单纯、平静、悠然,带有一些田园般的家园感受,它遥远、古老、凝然不动,使人们无法用现在的身体化和欲望化去感受和体味,只能用这种被描述的生活去想象,因为那不属于我们的现实体验,而只是遥远的回想和记忆。
  含有意味的是,即使人物的现场生活也被这种遥远的生活浸染了,她们常常在消费生活现场和市场化时尚中反叛和突破,试图改变自己的身份,使自己返回到一种被怀恋而逝去的生活和生命中。在魏微作品中,即使那些典型的城市人物,她们的性格和情感也常常是在对遥远地方或过去时光的怀恋中被突出的,这样的人物,常常会忽然产生与时尚和潮流不相宜的思绪,与人物自己享乐情调有不一致的地方,而作品的叙事常常就发生在人物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刻,凭借这种人物突变的叙事触摸人物心灵深处蛰伏的意识。
  《化妆》中,一个时尚白领突然想要装扮为一个穷困的下岗女性;《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一个城里的小资女性,突然对乡下表哥产生了情感冲动;《到远方去》中,一个在平静生活中的居家男人突然对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倾诉离家出走的欲望……这些想法都来源于她们的日常生活又不同于她们的日常生活。她们内心隐藏着突破她们的日常生活、突破平庸生命的想法,她们试图在她们的生活中寻找一种奇妙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使她们必须变换身份,不再认同自己以前的身份,可她们又无法彻底突破自己、摆脱自己的身份,于是陷入一种忧伤和怅惘,其中暗含着对时代的迷惘和对现实化自我的矛盾。
  在魏微作品中有身边的和遥远的两个世界:孩子、少女、乡村人、小城人的世界和成人、大城市人的世界,魏微站在市场化时代的立场,借孩子和乡土的眼光深入城市的日常人生和生命感受,又借成人和想象的立场将记忆与现实、城市与乡土、纯朴与欲望两种世界相连。魏微作品将现实看作两种世界,将人们从现实的单方面限制和束缚中解放出来,使生命在她的叙事虚构中得到更自由的升腾。反过来说,魏微作品对虚构叙事具有的意义,是使现实不在虚构中成为被动的镜像。
  魏微作品借前一个世界的表面性和单纯性,去深入市场化时代,避开了利益、欲望和享乐的遮蔽。有了另一世界的比照,现存的世界变得更真实、更完整、更有生命气息,袪除了时尚生活的片面性,把个人化的零碎性组合了起来,把生命从欢腾与狂热的自我妖魔化中惊醒了出来。而那些与现实生活具有一致性的欲望叙事和享乐叙事,并不怎么能带来警示和思考,反倒鼓舞了我们被现实妖魔化,以致现实对我们变成了一种咒语而无法挣脱。
  在一部作品中同时进行双重叙事,表现双重性格,是魏微作品创造另一种生活的方式。在叙事中和在现实中,在内心里和在外在世界,魏微和她的人物常过着两种生活:那些人物常常从现实自我中逃逸出去,分裂为两个人,一个人同时过着两种生活。魏微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大都具有时尚印迹,在叙事一开始,她们常以一个向往大城市时尚生活的人出现,但在叙事中他们有了变化,叙事就是依托于她们的变化而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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