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意象的裂变与海子之死

作者:龚 宏 邵 波




  1989年3月26日的黄昏,25岁的诗人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海子的死强烈地震撼了中国诗坛,他的至友诗人西川说:“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 ①可以说这位生前饱尝贫困、痛苦、寂寞的诗人,死后却插上神性的翅膀,声誉日隆,他用生命创造了无数奇迹,点燃了一片真正属于海子的天空,而这片纯净与寂寞的天空底下,海子用自己独有的意象符号,诠释着自己心灵的秘密。
  意象是诗歌的基本艺术符号,是诗人感性、知性与客观物象的瞬间综合,大凡成熟的诗人,总是有相对稳定的意象符号,如荒原之于艾略特,月亮之于李白……都已浑融为其艺术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某种精神象征符号。海子不但力求意象的原始性和意象间的和谐浑圆,而且努力使意象和象征高度个人化,上升为主题意象。这些意象在海子的写作过程中被反复书写,反映出海子特定时刻的心理变化,正是这种心理变化导致海子自我世界的内部分裂而自杀。所以我认为海子之死在他的意象中能找到一种潜在的轨迹,这一轨迹便是海子生命的潮汐。
  
  一
  
  爱情,这一人类永恒的话题,使古往今来许多骚人墨客寄情于其中,所以两性之爱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人类文明历史的不可获缺的因子。海子,这一情感丰富而敏感的诗人,有过四次恋爱经历,每一次最后都以失败而结束。这种现实当中的恋爱曾令海子痛苦不堪,但是同时也是他人生中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在诗歌中加以反复吟咏,并成为“大约可算作当代先锋诗人中创下了书写爱情诗数量之最的一位”。②
  而在人一生的爱情经历之中,初恋可谓是凝结着青涩与甜蜜的话题,常常被人们永久性的魂牵梦绕,珍视地保存在心灵中最为澄清的一隅,待人们细细的回忆、品味,来陪伴一生。
  作为感情充沛的海子,他的初恋是B,她带着青春的恬美,走入了诗人的多彩世界,参与了海子的诗歌与人生。“一次上课时,涉及到了诗歌话题,海子向台下的同学提问:你们都读过哪些诗人的作品,喜欢哪位诗人?台下的同学们个个当仁不让,从北岛、顾城到徐志摩再到泰戈尔……终于轮到了B,B站起来,待四周的声音静下来后,直言不讳地答,我喜欢海子的诗,然后从容的坐下。教室里先是蓦地鸦雀无声,继而是哄堂大笑……”。③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之后,一个故事有了它最初的序幕。
  B的介入,使诗人的世界里有了清风,有了阳光,唤起了诗人的温情、追求与希望,海子很快沉浸于其中,享受爱人的倾心与抚慰。1985年的寒假,海子回到查湾后,足不出户地在老屋的正厅当门坐着小凳子,伏着大凳子,写了整整一个假期的诗歌。④这个寒假是海子近于亢奋的一个时期,而这一时期,海子沐浴着初恋的阳光,正如1985年2月所写的《你的手》,“北方/拉着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们就是两盏小灯/我的肩膀/是两座旧房子/容纳了那么多/甚至容纳过夜晚/你的手/在他上面/把他们照亮”。这里没有忧烦,没有功利,只有牵肠挂肚的思念,“手”就代表了你的一切温柔与思念,没有你的日子,你的手容纳了黑暗,真诚而灼热地安抚着海子,相互“远远的抚摸”。这个1985年的寒假,沉浸于初恋中的海子是幸福的,他的想象触及远离南方老家的北国,整首诗始终充满着对“你”——初恋女友B的甜蜜相思,自然纯净地营造出一种恬静、安谧的氛围,情意绵绵。
  于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海子生活的书页中,爱情出入于海子单纯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海子丰富、微妙的心理感应以及诗人对生命和世界的新知。初恋的幸福,热恋的甜蜜,渗透在海子周围的每一寸空气之中,海子深情而贪婪的“呼吸,呼吸/我们是装满热气的两只小瓶/被菩萨放在一起”(《写给脖子上的菩萨》)。海子似乎看到,天上善良、成人之美的菩萨在呵护着自己“菩萨是一位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一生只帮你一次”,海子诗中充满了对“菩萨”这一女性的感恩,是她成全了海子,使海子得以呼吸到爱情的芬芳。
  风吹过月窟/少女在木柴上/每月一次,发现鲜血/海底下的大火咬着她的双腿/我看见远离大海的少女/脸上大火熊熊(《九盏灯 月亮》)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半截的诗》)
  活蹦乱跳的戏耍,孩子似童真的专断与独裁的爱情表述,爱的畅快与沉醉,凝缩在海子笑容上,展现在海子诗的字里行间。“少女”美丽多姿的形象借着大海与月亮更显轻快与朦胧美,而“你”与“我”的“纠缠”流露出爱的任性,快乐,好似天地只属于你我。这初恋带给海子的激情与浪漫,化为海子追求美好的内在驱动力,使他在“啜饮”爱的甘泉时,用单纯而轻扬的文笔,勾勒出了一片只有诗人与B的天空,在草原上挥鞭奔驰,幸福地躺在爱的摇篮里,感受那“两朵神秘的火焰”。
  但海子不会想到,他美丽的1986年却逐渐开始变得有些紧张,乃至痛苦。接着,他诗歌中的情绪、语调、措词尤其是意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赤裸的高高的草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我俩一见钟情”(《给你》)。热恋时期的“草原”在这里再度出现,而此时,草原的内质已发生变化,已不是传递爱情的信使,而是变得更加艰难,形容词的运用,使原本清新的意象打上一层酸苦的烙印,海子的情感慢慢渗入当前的意象之中,痛苦的品味。
  如果说1986年的前半年,海子诗中只是带有淡淡的忧愁的话,那么在1986年8月底的几天时间内发生了陡转,写于8月25日的《葡萄园之西的话语》正是此心境的写照:
  也好/我感到/我被抬向一面贫穷而圣洁的雪地/我被种下,被一双双劳动的大手/仔仔细细地种下
  洞中黑而秀美的脸儿/在我的心中埋下。也好/我感到被抬向一面贫穷而圣洁的雪地/你这女子中极美丽的,你是我的棺材,我是你的棺材。
  海子在此诗中,初步地流露出他的绝望的气息,意象也出现了鲜明的裂变痕迹。那“棺材”意象,赫然停放在我们的眼前,“女子”、“我”、“棺材”相互联接,促成了一片悲情、决绝的氛围,在一片死亡的气息笼罩下的爱情,怎会有幸福而言。海子在现实物质的摧残下,决然地搬出“棺材”,“倒在血泊中”。而当年那双“远远抚摸”的温暖而热切的双手,却变成一双物质性的劳动的大手,深深地,毫无保留地将海子埋葬,“手”这一意象也在这一语言情境中,凸现了它的无力与苍白,此时已不能安抚海子,不能拯救受难的灵魂,而且“手”在后期诗作《天鹅》中,深入裂变,“当她们像大雪飞过墓地/大雪中却没有路通向我的房门/——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此时的“手”,犹如海子墓碑上的一行墓志铭,带着那灰色的绝望,冻伤在墓地,苍凉、悲痛、彻骨的寒冷,给海子沉重的打击。那脆弱的爱情,像“受了伤的天鹅”,再也不能腾空而起,自由驰骋,只能孤寂地躺在荒凉的麦地,望着冻伤的手指,“葬进家乡的乱坟岗”。
  接下来,海子相继写下这样一些诗歌:《不幸》、《泪水》、《哭泣》等。这其中一些标题中的意象已反映出了海子此时心绪的恶劣,此时的裂变过程,可以看出海子在噙着泪水,歌咏自己的不幸。尤其10月底的《泪水》,海子情感的闸门纵然打开。海子与B近两年的情感,在经过不可挽救的努力之后,至此伴着泪水在他的心中彻底结束“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我从此不再写你”。也许只有到了此刻,海子才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穷孩子”,那富丽堂皇的天子脚下的北京城,不属于海子,他只属于自己梦想中的家乡,那村庄、麦地、河流、草原……属于家乡的乡亲、土地和那亘古不变的贫穷。在这种现实赤裸裸的物质观念的压迫下,海子承受着一个乡村的“穷孩子”在体面城市中的尴尬与失重的精神受难,只有“背靠酒馆的白墙”,用酒和笔,痛苦地纠缠下绝望的诗句“问起白马和灰马为谁而死……鲜血殷红”。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