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率性自然的“精神还乡”

作者:罗振亚




  胡河清在世时曾说:山水画起源于中国内地。关东天老地荒,不大听说出过什么山水画的大师。我以为这恐怕是一位出色的文学批评家对绘画界隔膜所造成的短视。事实上,从龙江黑土地走出的于志学开创的冰雪山水画自80年代起已蜚声画坛,享誉宇内;并且他还写得一手道地的散文,《当代中国美术家档案·于志学卷》中长达八十多页的“大散文”《无悔人生》(其中部分节段已陆续在《北方文学》、《青年文学家》、《黑龙江日报》等报刊发表),就昭示了他在散文创作方面的实绩。
  承续着巴金、汪曾祺、张中行等大家的流脉,于志学的散文明显地属于“一种老年人的文体”。对此他在《无悔人生》篇首开宗明义,直言不讳,“年龄越大,越愿意回忆往事,尤其是愿沉浸在对年轻时所做事情的追忆之中”,“每当我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时,我的心都会一次次的不平静。我这一生,可以说是悲苦胜于欢乐”。的确,它以贯穿自己七十余年生命历程的时间为经线,以“命硬的‘胡站’”、“第二个母亲柳树妈妈”、“大酱缸”、“哑巴舅舅”、“母子情深”等四十个由人物、故事和事件组构的片断为纬线,纵横交错,清晰地恢复了作家从普通的乡下娃成长为画坛翘楚的相当个人化的坎坷历史,展示了作家超越苦难、升华生命的追求心路。那是一个知识分子回忆天性的自然流露和释放,是一个文化老人对记忆海洋的深情凝眸与打捞,是一个带有诗人气质的艺术家的灵魂的“精神还乡”。
  而和于志学的历史联系最密切的生命“词根”是什么呢?是黑土地,是艺术。在一次接受记者访谈时,他说“我始终坚信黑土地是我艺术生命之根”,此言不虚。应该说是于志学发现了黑土地,更是黑土地造就了于志学。黑土地既是生育他的摇篮,也是他精神思想的发源地,与黑土地的结缘保证了他的散文和那些大文化散文或小女人(男人)散文有了本质的区别。在他所表现的黑土地文明那里有三婶、柳树妈妈对“命硬的‘胡站’”的物质和精神佑护;有“泥土文化”、“三舅、四婶和‘小山东’”对自己从雕塑、剪纸、绘画到音乐的最初艺术启迪;有“我和乌鸦的友情”战胜狼群、有大兴安岭贝尔茨河“顶锅盖”的惊险瞬间;有“哑巴舅舅”祭奠死人的“转桌子”仪式,“火烧军马场”里小伙伴们“跳狗”游戏、大田开锄吃“粘干粮”等数不清的民间趣闻和习俗……它们互相间连缀拼贴成的一幅幅北国风景、风情、风俗画,本身就构成了一个人文景观丰富奇特的自足世界,散发着迷人的吸引力。难怪于志学的心灵深处蛰伏着一种浓郁的“黑土地情结”,对故乡的山水风物、人情世故感情和感受都越来越深了。
  于志学深知一切艺术都乃心的艺术,所以正如他在绘画中的笔墨饱蘸着生命的汁液一样,他的散文也绝非黑土地“风景”无关痛痒的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而是用心和生命的气血去写,是一幅幅浸透着生命气血的写意画。它们在让人们领略北国平原孤寂壮美的景象、山水的天籁之音,同时能够触摸到北国文化的精神气质和苍凉顽韧的灵魂内核,感受到他置身其中的自然风物带着的生命的灵性和绚烂。他的散文常常在人和自然的融会中张扬人性的美与善的品质,把生命写得神圣、美丽而又顽强。《哑巴舅舅》中的舅舅不仅聪慧过人,待人热诚,而且出奇地“孝顺”。为了让病中的姥姥吃上想吃的鱼,他骑马去百里外的青冈打鱼,往返三天,回来时鱼变成了腥臭的鱼干,他气得一天没吃饭;正赶上村里来卖鱼的,他在依次用鸡蛋、鸡、布衫换鱼未果后,竟趁卖鱼人不注意,“机智”地用嘴给姥姥叼回一条大鱼。他这种做法虽不可取,但其对母亲的拳拳孝心却足以感动上苍,让人流泪。《泥土文化》写到奶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对烧陶的“泥土文化”却十分内行,在自己家的灶坑里烧制出花纹精美、结实坚固、形神毕肖的小马、小猪、小狗,最终使儿孙们烧制出能够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黑花大黄碗。显然它是对北方下层劳动者灵动的创造力和聪明智慧的张扬。至于作家自己更凸显出一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人格精神。从少时《我要读书》的殷殷吁求,点灯熬油的学习劲头感化了觉得读书无用的祖父,赢得到屯子里上小学的机会;经“一车柴禾一斗米”换取学费的肇东哈西公学深造;到哈尔滨以“火车站流浪汉”身份的速写训练,为了理想的方向决“不为金钱所动”的执著探寻,一次次“惊险的旅行”的生活体验;最终成为北方冰雪山水画的创始人、声名显赫的著名艺术家。他那种对艺术赤诚的热爱坚守,那种一往直前、心无旁骛的顽韧执著,那种为理想赴汤蹈火死不悔改的探索精神,那种面对痛苦永不沉沦寻求超越的强悍哲学,正是传统知识分子美德与操守的动人闪烁,它是一位艺术家走向成功必不可少的奠基石。
  无论是对黑土地上传统美德、风尚的褒举张扬,还是作家身上爆发出来的向上之力,都表现出于志学善于在冷峻现实生活里发掘诗意的艺术特质;并且由于艰难生活的馈赠,和善于思考的品性,使他常将笔触直指生命和心灵本身,对生命本质意义进行探寻和感悟,在对习以为常的平凡的人、事记叙中闪现出一些朴素而深邃的思想发现,极富于启迪性。如在《机遇等待有准备的人》中,作家叙述到冰雪山水画因为冰雪山水、天空乃至宣纸都是白的,“画面发灰,没有分量”,十分苦恼。而在大兴安岭北坡一个零下四十多度的黎明时分的景象却使他顿然开悟,“突然一条黑色的带子闯进了晨曦,我惊奇地问拉基米那黑带子是什么,他告诉我,就是贝尔茨河,我问他贝尔茨河水怎么是黑色的,他告诉我‘冬天里雪地里的黑水总是黑的’。我听到这个回答,激动地跳了起来,我的画终于可以上重墨了”。它表明“法在自然中”,机遇是等待有准备的人。这具有精神深度的道理揭示,对当下的文学艺术者和青年人仍然不无启迪意义。
  文章千古事,大凡优秀的作家无不注意谐调心理体验和表现形式之间的关系。在绘画道路上的冰雪画无法可依必须原创,于志学的散文创作也完全是靠心的导航和对大自然的师法,才建立起自己的艺术个性的。他的散文有比较出色的叙事才能,善于捕捉细节,生动传神,如《火烧军马场》硬是把故事说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传奇色彩十足。但这些恐怕是一般的散文作家都必备的看家功夫。作为画家,于志学的散文在艺术上有以下几个独到之处。
   一是充满清新的画意美。应该说好的散文在回忆的丝线上总是系着许多或联系密切或貌似无关的动态细节、静态画面结扣,于志学的散文具有这种魅力。绘画艺术的训练,对色彩、明暗、光线等的敏感熟悉,影响了他感受、再现世界的方式,使他十分重视形象思维,注意凭借细节和画面诗化生活,追求情境的画面感,创造清新的画意美。如“在一片洁白的大地上,柳树妈妈浑身的枝条挂满银霜,如同大海中的珊瑚一样,随风摇舞并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那响声与落满枝头的鸟鸣声交融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春天的颂歌”(《第二个母亲柳树妈妈》)。这段文字完全就是一幅色调淡雅的美妙的写意画。在万籁俱寂、静谧异常的清晨,银妆素裹的柳树枝条轻摆,清脆的响声和鸟鸣声交相辉映,仿佛让人看到春姑娘在向人们缓缓赶来。几个意象在欢快喜悦情感的共同统摄下,熨贴和谐、天衣无缝地拥托出一种圆润清新的意境。经鸟鸣声的点醒,一切自然的意象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盎然的生机,无一“春”字却无处不闻春意闹,不容你不喜欢不动情。真是色彩和声音兼有,幻象与实景交错,动静浓淡总相宜啊!也正是画意横生的美景触动了于志学的艺术神经,引发出他立志把故乡的冰雪世界表现出来的愿望,并在后来真的依照柳树妈妈画出了《春曲》,刊发在《人民画报》上。如果说上段文字以画面描写精湛为人称道,那么《我和乌鸦的友情》中作者被狼所困时的一段文字叙述则细节鲜活生动,引人入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远处一棵树顶的老鸹窝里传出叫声,紧接着一只老鸹如同黑色的流弹一样从窝里弹出,‘呱呱’地叫着向我俯冲下来。我激动地喊,‘亮嘴老鸹,亮嘴老鸹’。它在我的头上绕了一圈之后,就向狼扑去。随着它的叫声,紧接着又是几只、几十只、上百只乌鸦倾巢而出,黑压压地压向狼群,厮打着。狼嗥叫着……”它有绘画与雕塑的凝定,同时更具音乐媚态的流动美。“活”起来的事态、细节流动,如一幅画的渐次展开,其间凝聚着作者的惊喜、紧张,和对有情的自然生灵的感恩和感喟。作家这种具象化的艺术追求,既避免了空洞的形而上的说教和枯燥的叙说,也容易使读者触摸和理解,感到具体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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