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隔海过招
作者:李 伟
最先注意到沈从文作品文学价值的是海外及港台地区的一些华人学者。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20世纪60年代出版)中曾为沈从文开辟专章进行论述。邵华强主编的《沈从文研究》:《沈从文著作及研究资料》第一辑(1978年香港版)、《沈从文资料集》(1972年香港版)、《沈从文资料集》第二辑(1976年香港版),也是研究沈从文较早的学术资料。1977年,当很多国内中文系的学生尚不知沈从文为何人时,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学者金介甫却已完成了他在哈佛大学的博士毕业论文:《沈从文笔下的中国》。1988年他的这本《沈从文传》(翻译书名有不同)出版时,震惊了海内外的汉学界,开了沈从文学术研究之先河,曾让国内许多学界同人尴尬不已。
一
金版《沈从文传》全书正文分九大部。一至七章较详细地介绍了沈从文建国以前的思想发展转变及其文学创作道路的兴衰起伏。作者始终不忘将其时代、思想与文学创作相结合来考察对象,他总的思路是“沈从文的思想帮助我们阐明他的艺术,同样,他的艺术也帮助我们阐明他的思想”,①而金介甫处理这些题目,最终是“为了要说明20世纪中国文学走过的道路”,②——又回到了历史发展的角度。本书最大的特点——也是其不同于凌宇版《沈从文传》的特点——便是注重“史实”的记叙,引证广博,考据精当。作为一个异国的学者,要了解研究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文化里的作家作品、文学艺术自然主要依靠来自对历史文献的考证,从具体的民族文献、文学作品出发来考察沈从文思想形成的文化渊源,分析抽离出沈在具体作品中渗透的人生理想,再以此综观在这种思想统摄下的文学道路的走向。
正因为存在这样的距离,使得金介甫的论证显得更加理智和客观,处处让作品说话。前两章概括了沈从文少年时代在湘西的生活与成长经历。从第三章开始——即沈从文到北京之后——到第七章(建国前夕),概述了沈从文三十年人生际遇的同时,对其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还进行了让人耳目一新的批评分析,并通过沈从文作品风格的转变来论证其思想的演变过程,从而达到了时代、思想与文学的互动。金介甫很看重沈从文早期作品“创作的大杂烩”,金认为,沈从文把当时流行的各种文学体裁,全部兼容并收——把古今中外各种观点、体裁、文学传统通通融会在一起——这种胡乱采用的方法值得将来的文艺评论家去作出精要阐释。同时,对文学史家和传记作家来说,沈从文早期的作品留下的一道辉煌的踪迹,是一条有趣而值得探寻的线索。
人们通常的解释,一个作家只要有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便足以奠定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所以国内一般的文学史论著很少有提及沈从文在20年代时创作的一系列作品,而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在沈从文的几部扛鼎之作上。当然,这自然要与文学史编写的要求相符。但金介甫却很看重沈从文这一时期的创作,他看重的是沈从文的“敢于‘挣开束缚’(用西方的说法)”,是他的“极为珍贵的‘创新’”,是他开拓性的奠基作用。
事实上,沈从文在中国文学史上之所以声名卓著,并不在于他写过一部不同寻常的纪念碑式的作品,而在于他在文学方面的贡献非常广泛多样。不拘一格是沈从文的弱点,然而在相当程度上这也是他的伟大所在。即使在他的较差作品中,他的实验对中国文学也是贡献,当时的确需要这种不墨守成规的创新。本书正想着重指出这一点。③
金介甫一直强调沈从文文学创作上的自觉自为,独立不倚。前者表现在金对沈不同风格作品的具体分析上:不论是初期的乡土小说,还是30年代的传奇小说、思想性小说,著者都强调沈从文在创作思想上受到的欧风美雨的影响,诸如:西方神话学、变态心理学、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现代派、达尔文进化论、尼采、康德等等。因此分析文章也很有西方汉学家的一贯风格,手持某一种或几种理论的解剖刀,仿佛庖丁解牛似地将文章剖析得纹理清晰,字里行间多流露出科学的理性精神。金介甫很强调沈从文在创作中对技巧的使用,其中他对沈从文抒情诗歌和戏剧的鉴赏值得人们关注;他采用弗洛伊德理论对沈从文思想性小说的分析别具洞见,在当时让人耳目一新。
对于沈从文思想的阐释,凌宇与金介甫都注意到了“中西文化碰撞”这一历史命题。但不同的是,金介甫曾用了多个章节详细地分析了沈思想中受西方哲学文化影响的部分,并将这种影响看作是沈从文人生思想形成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环;而凌宇对此却只是一笔带过。凌宇始终侧重的是沈从文的生命哲学在与湘西土地的互动中、在对都市与乡村对立交流的思索中自身的延展与升华。凌宇将沈从文全部的文学创作作为一个整体,而“都市人生”和“乡村世界”的“对立统一”是沈从文笔下人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种思辨的思想来源,也是多种精神思潮、不同的民族文化、各时代的哲学伦理相互碰撞、渗透与融汇的结果。
凌宇指出,沈从文一生的哲学思想大部分都倾注在了对人类和谐的“生命形式”的探寻和人类发展进程的思索上,他(沈)强调了都市“现代文明”急速发展带来的人的本质的失落和伦理沦丧。但他也同时意识到了传统的伦理与民族的封闭性、保守性不可分。这不仅是困扰了沈从文一生的历史命题,也是整个20世纪中国几代知识分子难以摆脱的精神桎梏。
应该说,沈从文用笔尖构筑的“湘西世界”,是后来的阅读者与研究者们最神往的空间。金介甫与凌宇也不例外,“湘西世界”的原始与神秘性成为他者建构与自我认同生存的温床。金介甫在他的另一部著作《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称该书“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提供一个概貌的介绍,而是要探究蕴含在沈从文作品深层结构中的真正宝藏”,④而在随后的阅读中不难发现,他所谓的“真正宝藏”依然不外乎是历史地理、风俗人情、甚至是文学语言方面的材料,跟这部《沈从文传》相比则更加细化,同时他认为,这些材料“应该是进一步评价沈从文小说的必要背景”,“把沈从文的小说和其他作品当作社会历史的附录来读,可得到双重的报偿”。⑤
毫无疑问,沈从文正是那为湘西社会填补了历史空白的人。正如金介甫所指出的:“不管将来发展成什么局面,湘西社会的面貌与声音、恐惧和希望,总算在沈的乡土文学作品中保存了下来。别的地区却很少有这种福气。”⑥金介甫最看重的恰恰正是沈从文的这种类似“社会历史评论员”的角色,“沈从文的特长是描绘而不是社会学的剖析,但他的作品却可以理解为在文化边缘的最佳视角对中国文化所作的广泛批判。他想从一个地区性或一个少数民族(苗)的观点出发,而不是从西方观点出发去观察中国文化。广义地说,这是在中国文化内部对中国文化所作的批判”。⑦
对于沈从文一生最钟情的“湘西”,金介甫的评价颇为理性,剑走偏锋,让人们在神话一般的故事背后,看到了更多的警醒。
1、外界人误以为的湘西土著居民与世无争的态度,原本是出于仇外心理,却把它看作怯懦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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