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植根于当代乡土中国的“笨花”

作者:丛 琳




  如果说,向喜是在风云际会中演绎了人之为人的道德品格,那么向文成则代表了深深植根于土地之上的质朴的人情、人性之美。他智慧、开明、从容,虽然眼睛看不见身外的世界,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光明,他身处偏远的笨花,却对外界文明充满了好奇,心中怀有的是整个世界。他凭借着天赋与自己的努力成长为一个乡村的智者,甚至可以说向文成是一个先锋人物,他对现代医学、科技这些新鲜的事物都采取积极接纳的态度,相对于其他的村民来说,向文成是特立独行的,他的光彩就在于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在于他总是自觉地对现代文明做出认同和由此而迸发出的热烈积极的追求,他的存在使笨花浸染了现代文明的足迹,使整个村子在精神上出现了一种四通八达的感觉。对于向喜和向文成这对父子的悉心刻画,也让我们看到了铁凝对于丰富的人性世界的深刻开掘,这对父子虽然都是忠厚、善良、重情重义的,是别人眼中的风云人物,他们的骨子里流淌地都是向家人质朴而赤热的血液,然而,这对父子却在面对彼此的时候充满了尴尬与隔膜。向喜在面对向文成的时候,是存有内疚之心的,由于他的疏忽导致了文成日后在视力上的残疾,而向文成在父亲的面前又有隐隐的自卑,他觉得自己无法和异母的弟弟们相比,觉得不及他们体面,这自卑使他内心虽崇敬父亲却无法和父亲相处。这复杂的父子之情,也使得向喜和向文成变得丰富而饱满起来,他们坚韧的内心也都有不为人知的脆弱,在面对最普通的亲情时候显得那样的笨拙与无措,这样的父子才是有血有肉的,才真正体现了人情、人性之美。
  看上去,铁凝是把男性角色作为《笨花》叙述的中心,但是其中并非只有对男性的关注,我们仍然从中发现了性格鲜明独特的女性形象。同艾作为向喜的原配夫人,她的身上体现的更多的是中国传统女性的道德操守,在新婚之时就与从戎的丈夫分别,十几年来她内心情感的苦闷与不甘更多的是被内心的隐忍与达观所代替,她看似传统,却又很现代,她没有受到过多的教育,却处处流露出乡村妇女朴素的教养。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二太太她虽然惊骇,但当着丈夫的面却没有纠缠,没有争风吃醋,甚至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平静地踏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
  
  同艾一路无话地把头靠在车窗墨绿色的窗帘上静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却是倒海翻江。她已经许多天不再流眼泪了,现在人一离开汉口,眼泪才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同艾终于止住了哭……她也不愿意同包厢的人看见她掉眼泪……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脸盆前停住,从口袋里掏出几文小钱对向文成说:我要在这儿洗个脸,你也洗一个。”同艾执意要洗完脸,精神着回苯花。⑥
  
  内心的痛苦没有让同艾丧失尊严,她必须要体面地回到笨花,她的坚忍,她的自尊,她的教养都不允许她在丈夫和乡亲们面前流露出她的悲哀与萎靡,你可以说她逆来顺受,说她保守,她接受了二太太,又接受了三太太的女儿取灯,她对取灯诚惶诚恐地疼爱着,这些又都让同艾这个女人散发出独特的魅力。这个人情多,是非少,心地如此善良的女人又如何不让人尊敬呢?
  《笨花》中让人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呼啸着的历史飓风,而是飓风冲击下的那些沟沟壑壑里顽韧生长着的野花小草般的人们,是乡村生活巨大的包容力量。笨花中既有向喜、向文成这样的民间风云人物,也有同艾这样旧道德的楷模;既有受过新式教育的取灯,也有沉迷于宗教的西贝梅阁。向桂、小妮儿、大花瓣、小袄子、西贝时令、瞎话、有备……这些笨花人都在经历着各自不同的人生,都有各自独特的灵魂,带着他们各自的身体、呼吸、心跳站在我们面前,他们的生命同样的高贵,他们在笨花的土地上获得了多种生活的可能性,他们都浸润了作家深切的理解和怜惜。
  
  三
  
  在当下的社会转型和文学情境中,《笨花》,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惊喜,它使我们看到了铁凝内心深处对于本土文学的坚守与执著,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处处讲求效率,看中速度的时代,铁凝依然能呈现给我们这样从容、沉静,无论是生活细节,乡村风俗,亦或是人物形象都散发出泥土般清香的文本,都令人敬佩和惊异。
  当下,在经济与物质的催促下,我们不断加快奔向未来的步伐,时刻不忘用“现代性”来评价一切事物,文学也在时代的加速前进中努力在向西方社会靠拢。但是,我们可曾想过,这一路的疾走狂奔,车流滚滚是否丢掉了我们最可宝贵的东西?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真正的写作永远不会是时代的应声虫,也不是只做时代变化的映像,一个真正的作家必然会在大众的浮躁中保有属于自己的心灵空间和精神领域。铁凝就是这样一个目光敏锐的作家,她用充满烟火气的乡土生活,坚守着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在众声喧哗之中发出自己从容、温婉但却坚定的声音。当下表现农村生活,描写农村题材的小说并不在少数,但这众多的作品却总是让读者感到它们是非农村,甚至是伪农村的,农村不过成了作品的一层包装纸而已,而《笨花》呈现给我们的却是极具中国韵味的地地道道的真实的民间乡村生活。正如陈超所说:“铁凝的小说给了一种新的模式。标题叫《笨花》,更改了五四以来小说中的农民形象,过去的形象要不就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奴隶,要不就是民俗意义上的制造奇观的动物,铁凝是写了一群人。”⑦
  近年来,用小说讲述乡土生活成为许多作家的选择,相继诞生的贾平凹的《秦腔》,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等等都是致力于开掘乡村人情、人性的作品,乡村生活的“慢”与当下的“快”节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问题在于,在“快”的窒息之下,我们是否还记得回望自己民族的根基与气魄?在铁凝的《笨花》中“笨花”是相对于“洋花”而存在的,洋花从域外传来,而笨花则代表的是一种民族气韵,一种本土的文化精神和永恒的民族追求。这种永恒的追求就是铁凝所强调的人情之美,向善的心性,民间的质朴,世俗的情怀等等这些本土化、日常化的民间世俗情景。《笨花》中几乎囊括了冀中平原农村的所有风情习俗,暮色中的笨花村,打着滚的牲口,看花人的窝棚,小妮的棉裤,向喜的包袱皮,二八米的窝窝……这些都在铁凝的笔下真切而传神地流淌出来,这是中国乡村所特有的,是中国农民千百年来浸渍其中的充满质感又平凡至极的日常生活。与这生活相伴随的是一种舒缓的节奏及朴素简明的人生信条,这是现代社会中久违的生活方式,是正在被人们逐渐遗忘的存在状态。铁凝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用她诗样芬芳的文字,提醒着人们,即便是飞速的前行也要保持内心的宁静与平和,摆脱浮躁的喧嚣,时刻记住要回望我们存在的根基,保持我们民族的底色。
  如此说来,这种乡村生活方式必然孕育出与之相适应的传统文化和道德意识,必然会存在一群遵循这些信念的“中国形象”,无论是在传统文化熏染下成长起来的向喜,还是兼收现代文明的向文成,还是向家第三代的代表有备,他们的精神基因中都传承着我们民族“仁义、正气、自尊、自强”这些做人的理念,即便是瞎话这样的人物,也具有慷慨赴死的文化精神,的确令我们震撼不已。小袄子则是笨花的一个特殊的角色,她虽然爱慕虚荣,但也有基本的善恶是非之心,然而是战争让一个女子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属于她的重负。也正是大花瓣、小袄子、西贝二片、小治媳妇等等这样特殊的,平凡的人物的存在,乡村才是真实的、可信的、铁凝对笨花的人没有人为地要把他们塑造为道德的楷模,成为意识形态的代言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朴素的民族尊严和做人的基本操守以及儒家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强烈地感觉到铁凝对这些真实的“中国形象”,对民族文化价值观、民族道德谱系、民间日常生活的深刻理解认同和“疼爱”般的深情,这其实也是铁凝在小说叙事上向本土文化的一次回归。
  我们注意到,《笨花》已与铁凝此前的小说相比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巨大变化,叙述中适当地克制了一些激情,用节奏舒缓的叙述和细致温婉的语言使乡村生活浮现出来,从而细腻地传达出个人与历史简单而又复杂的关系。这也是铁凝挑战重大历史使命的一次尝试,她关注的是大历史下的世俗生活,试图将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统一于笔端,体现的正是“大历史,小故事;大写意,小情调;大气象,小细节”。⑧读罢掩卷可以感觉到铁凝在安静本分中透出的智慧和大气,笨花生活的点滴细节历历在目,仿佛就置身于笨花那令人迷醉的黄昏与夜幕之中。这样的环境与小说的人物刻画相得益彰,笨花人的质朴、高贵,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世俗人情之美透过铁凝从容、大气的叙述和纯净的语言弥散开来。铁凝在这乡土人情的背后,踏着生命如歌的行板,坚守着一个民族最朴素的灵魂与信念,在充满都市欲望话语的叙事空间中,转向民族生存的根基,对乡土生活专注了极大的热情。
  归结起来说,在这部几十万言的小说中,铁凝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历史背后实实在在的乡村,使我们感觉到了弥漫于乡村土地上的世俗人情之美,尤其让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能够得暇回望我们的心灵,看到民族生存的根基,乡土生命的底色,这就是铁凝细心培育的、深深植根于当代乡土中国的“笨花”。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②⑥铁凝《笨花》,第75页,第534页,第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
  ③铁凝《无雨之城》题记,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二版。
  ④铁凝《我与<笨花>》,《人民日报》2006年2月16日。
  ⑤铁凝《任何状态都能回到自己的灵魂中》,《南方周末》,2006年2月9日。
  ⑦铁凝、侯艳宁《与铁凝对谈长篇小说<苯花>》,《燕赵都市报》,2006年1月14日。
  ⑧陈晓明《<笨花>:烂熟于心的预谋=,《中国青年报》,2006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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