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山阴道上行

作者:沈 刚




  中国文人很少不知道山阴道的,是因为山阴道上并非只是景色宜人,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在这条道上留下了自己的风景,鲁迅先生在谈到山阴会稽的山川之灵时总要附带着说:“海岳精液,善生俊异”,以为生养故土对一个人的一辈子都起着先天的决定作用。这里要说的赵雁君,山阴人,生于斯长于斯,山阴道上的自然景观、文化气息、艺术传统和生命形态对其生活、文化、艺术的影响是说不尽道不完的。
  既然有点说来话长的样子,还是直接进入赵雁君的书法世界去看看:赵雁君的书法启蒙从颜柳开始,接着学二王,王字奠定了赵雁君真正书法意义上的基础,成为以后一切创作的向心力。随着对二王从实践到理论作了深入的研究之后,赵雁君将目光投放到二王所处的整个时代,他发现这片二王赖以生存的背景上既有骈体文的精致华贵,又有乐府民歌的清新纯朴;既有雪夜访戴的名士风流,又有艳歌丽影的金粉堆砌。这个时代对美的自觉使它对观念有很大的包容性。这种启示使赵雁君寻觅到一种让他惊喜不已的东西——晋人残纸、汉简草书。这种经典以外的民间碎片散发着野花一样的活气,简直是一种异质。于是,赵雁君将二王经典的神髓和这种相去甚远的民间血质交融在一起,产生出既野性又温雅,既直抒胸臆又不失法度,既精致流美又生拙率意的作品来,并使原先内敛的意气中有了外拓的逸势。赵雁君的创作走向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文明人重返自然。既有文明人的文化品质,又有大自然的鲜活气息。这次探索性的试验使赵雁君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具备创作能力和构筑自己的风格特征几乎同时完成。
  但赵雁君的高明在于:在经典之外的民间碎片中有了颇为成功的发现后,他仍然将书法创作的动力建立在经典之上,如此,便使其在寻觅民间碎片的过程中,仍然保持着个性风格的统一性和创作的稳定上升,避免了一般人常常因游离经典而出现的创作滑坡和风格分裂。有了这一创作的基点,赵雁君甚至将目光放得更远,在原来晋人残纸、竹简草书的基础上伸展到北魏墓志、汉代碑刻等各种来自民间的信息中去,这样,其作品的形式创造便有了源源不断的养料和持久的耐力。
  接下来赵雁君要做的工作是对明清时期书家群体的综合性研究。这项工作起始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契机——1995至1996年,赵雁君在北京参加《中国书法全集》的编辑工作。由于工作的便利,赵雁君有机会大量接触全国各大博物馆的书画藏品,又由于带着研究的目的而非只是出于养眼娱性的闲心去欣赏这些作品,所以赵雁君能在这些作品中看出东西来。能从别人看不出东西的地方看出东西来,这确实是一个优秀书家十分重要的素质,不仅如此,赵雁君还进一步将这些东西转化为自己的风格元素,赵雁君将这种能力称之为“择化”的能力,所谓“择化”能力,简单地说,是一种由感觉领悟发展到提炼转化的能力。但“择化”其实有着不同层次的内涵——浅层次的“择化”是对某书家作品的感悟、抽象然后将其风格特征转化为自己的书法特征;深层次的“择化”是对某一时代,某一书家群体,甚至对整个书法史作综合研究,抽象出时代审美的大形象、大特征,宏观俯瞰,又细处入手,汇通古今,择其最高层次的审美范畴,将最适合于自己天性的东西拿过来,化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然后非常自然地流淌出来。这一时期从微观个案的角度来说,赵雁君择化的主要对象是:
  倪元璐——古拙,骨梗,奇崛,折笔。
  王铎——线条的连绵生发及团块式组合,章法的节奏感及将尺牍转化为立轴的能力。
  傅山——支离感,结体的夸张变形,欹侧翻转和连绵瓜葛。
  陈洪绶——峭利挺劲的力感,夸张内敛性取势,结体的瘦硬形态(赵雁君对此还写有论文:《杜甫“书贵瘦硬”论辩》)。
  张瑞图——纵向廻旋,横向取势,露锋折笔,字距紧行距宽。
  黄道周——险劲,转折,向左取势。
  徐渭——纵横之势,郁勃之气,点画狼藉而打破行列。
  从宏观的角度来说,赵雁君这一时期需要综合择化的是明清时期书家群体因作品尺幅和书写工具的改变而带来笔法和章法的创新这一时代大现象。赵雁君过去所熟悉的横向取势——这也是整个中古时代书法取势的总体趋势,现在受到近古书家纵向取势的挑战,又因尺幅加大,原来最基本的技法——精致的“绞转”动作向大幅度的“提按”动作转化。对赵雁君来说,这一过程是一个矛盾痛苦、徘徊潜伏到柳暗花明的变化过程。在此过程中,赵雁君对整个书法史进行了一次认真的梳理,在理论上作出了深入的理性思考,同时又对以二王为中心的中古书作作了认真的回顾,再来返观明清书家的综合性时代特征,甚至还反复研究了同时期画家的题款章法及篆刻边款(难怪赵雁君的落款一直是其书法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我们发现赵雁君的择化过程始终以中古二王为据点:远古,过于古质朴拙;近古,则过于狂放恣肆;两者向中间聚会,中古则得融通中和之美,中和乃大,“大美”是中国古典美学中最高的美。非常有意思的是:中国古代,凡是理性思维高度发达的时代,其感性思维也高度发达。最典型的又是二王时代:一方面谈玄说理,一方面爱美爱自然,既“悟言一室之内”又“放浪形骸之外”;与之相仿佛,明代陆王“心学”大盛,同时又感官大释放。赵雁君据于中古,择化明清,是有其理论上的依据的。第二件有意思的事是我们惊喜地发现赵雁君这一次择化过程,依然走在山阴道上——徐渭、倪元璐、陈洪绶……山阴道真是一脉相承,一以贯之。第三件有趣的事是赵雁君这一次择化的结果,竟然使一般的欣赏者大为失望——竟然读不懂其作品了。1995年前后,赵雁君因书作常常提供新面孔,又常常获奖,以至引来了一大帮跟风者,甚至出现全国范围的“赵雁君现象”,现在跟风者们竟至于读不懂他的作品,甚至连进入其作品的门径都找不到——这不能不说赵雁君已取得了非常理想的“择化”效果,将无数好的东西拿过来综合提炼而自然化出,别人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正是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样的说法,似乎有点玄虚,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本人对赵雁君这次择化的感受择要录于下:
  (一)碎处求整,闲处生神:在信马长川,自然放松的挥洒中偶然出现的散金碎玉——这些偶然的拾得正是功夫积厚后自然溢出的那部分。通过这些貌不经意的碎金玉屑的闪烁,逐渐将一条线的复杂性格的各个侧面完整地勾勒出来,在闲散中就这么几个点,却拢住了赏者的神。
  (二)大胆落墨,小心收拾:大胆落墨是指有一个静穆而深沉的出场,像梅兰芳扮的“大青衣”——静穆、简古、元气淋漓。起首以团块积厚,却又以灵动飞扬收摄;落款与起首紧密配合,将气裹在中间。书是一腔子气,气足了线就大活;气折了,线就断了;气顺了,线亦就浑然一体。现在赵雁君得郁勃之气,由形的积厚过渡到气的积厚,虽然还是营造,但营造的不再是小趣味,而是大气象。
  (三)从容不迫,举重若轻:不气沉丹田、咬紧牙关,做出一副雄关漫道式的严峻相来,而是轻描淡写,一条线就将书的形象拉出来。过去生硬的气息几已褪尽,有时甚至到达婀娜的境地。品砚家有所谓老中幼嫩方为上品的说法,正如羲之遒中得媚,相反相成,却是中国哲学的高境界。
  (四)赵雁君对书法形象具有了超人的想象力和抽象力:其线条是有形象的,章法也是有形象的。线条章法的发展都有着不可名状的自然生发性,但当作品完成后,又觉得内在存着必然的逻辑关系。仿佛一棵古树或一枝藤萝,不断缠结着生长出来,生机勃勃又意趣盎然。这一点给书法还没有真正入门者一个误导,似乎以为书中有画意才是上品,其实大谬——书的形与自然物象的形只有达到内在精神的契合方为上品,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只有将外部世界导向个体的内心世界,通过内心的提纯净化,才能使之成为精神化了的形象呈现。
  作为一个书法家,赵雁君无疑是幸运的。赵雁君生长在山阴道上,在书法上得先天后天说不完的优势。在绍兴文理学院作书法教师时,赵雁君曾得闲章一枚曰:“稽山镜水客”。后调任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栖息于林和靖“梅妻鹤子”的孤山脚下,闲来常游目骋怀于湖山胜景,复得闲章一枚曰:“湖山养我”。初居钱塘时,赵雁君将家安在黄宾虹故居——虹庐,再得闲章一枚曰:“曾居虹庐”。更巧的是,如今又毗居沙孟海旧居——“若榴花屋”,因工作的关系,常常得与同好在此作书论道。如此朝夕相依,呼吸着大师们呼吸过的空气,摩挲着大师们在院落中栽下的花草,冥冥之中,赵雁君似乎早就注定要与大师们有这么一段缘份。
  “钱塘艳若花,山阴芊如草。” 袁宏道在诗中将钱塘山阴并置,钱塘山阴似乎不能分,对赵雁君来说,钱塘更只是山阴道的延伸而已。
  (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