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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生命的灵魂还乡
作者:孙小兵 于 倩
三
应该说导演张扬是写诗的,在死亡的负重面前,他用南中国绿色的梯田、清新的空气以及绵长的公路为这则悲剧故事设置了一个宽阔的空间,他意图留给人心一个扎实的境地,让悲的氛围被满眼的绿色分解吸收,从而呈现出一种透彻与祥和。尽管旅途中有着太多的心酸与艰辛,尽管旅途中的小人物虽然也是被深深伤害的一群,但是生活的苦难并未让他们失去心底的善与真,老赵受到挫折之后同样得到这些人的无私帮助,这一段路仿佛是曲折不断在波峰波谷间游走的人生历程,阴郁中投射出的晴朗反而加深了影片一张一弛的效果。这或许也意味着:希望之烛,终究未在众人的一声叹息中黯然熄灭。导演似乎一直在用心实践着苏格拉底那句“真正的悲剧总是以喜剧的形式”出现这句明言。这里,导演选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对悲剧故事进行表达。我们知道,黑色幽默的运用会使电影突破单纯的喜剧或者悲剧的模式,对苦难开玩笑,用变形和夸张的方式表现个体的遭遇以及社会对于个人的压迫,在引人发笑的背后是对苦难更深刻的直面和揭示。在本片中,幽默的表达方式既让我们看到了导演对于生命的尊重与旷达,更让我们感受到那种来自生命本身的尊严与坚强。
《落叶归根》中引人发笑的场景多数围绕尸体的运送展开,从老赵对尸体的认知态度看,我们明显发现这是一个“死尸活人”的处理方式。导演回避了处理尸体的很多实际的技术性因素,将尸体设定为老赵沿途的旅伴,老赵始终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他,而同时工友的尸体也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对老赵的友情进行着回应。他将尸体当成“哥们”、“兄弟”,并总是以自己特有的幽默方式将背尸的艰辛进行化解。老赵用尽各种办法运送尸体,搭顺风车、背尸、用车拉,最具喜剧色彩一幕的莫过于他将尸体绑在轮胎里面进行运送,他滚动着绑着尸体的轮胎骄傲地走在公路上。这荒诞的一幕不由得让我们对这个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与乐观昂扬产生钦佩。尸体的设置也显示出导演的匠心独运,工友老刘的尸体在影片中甚至睁开过两次眼睛,仿佛一次是警告老赵要看紧钱财,一次是表达对老赵将自己绑在轮胎里摔下山坡的委屈和不满,这也从一个方面体现出导演对于影片的寓言化处理。老赵不断地与工友的尸体进行对话,活人与死人之间似乎从未有过任何芥蒂,在老赵对工友尸体的态度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对自然、对生命深切体验之后的热爱、尊重、旷达与从容。另外,从技术层面上讲,这种对待尸体的态度在影片中也是一种必须。我们知道,老赵是最大多数中的一个,是无语人群中的一个,他的内心独白只有以这种方式进行表现,只有在他亲切的对话和他丰富的面部表情中才能显现出这个小人物其实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
到了影片最后,尸体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道具,“这个尸体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执著的符号,一个精神的象征,一个力量”②。在这条艰难的背尸路上,老赵执拗的身上似乎有一些阿甘的影子,这么艰辛的一条路中我们看不到他的愁苦与木头般的忍受,为了实现自己对死者的承诺,这个小人物不卑微不渺茫地行走在路上,快乐地体验这生活。他和牛赛跑,没有鞭子便用手抽打着自己的屁股为自己加油鼓劲;他在长途货车上哼唱着不着调的歌曲;他学着旅行的青年张开双臂从路的顶头跑下;他坐在沙石车上是那么幸福知足的背诵诗歌。即使对于死亡的选择,也是因为他躺在土坑里的时候透过树林望见了天空的一角,老赵自然不会觉得自己那一刻体会到人类期待已久的诗意。他很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才慢慢地躺在挖好的土坑里,这个细节是尊严在一个小人物身上的恰当展示。他是这么可爱与真实,他朴实的生命力量就这样一丝一毫地打动着我们每一个人。喜剧的力量使这一卑微的人物变得光彩照人,更使悲剧的内涵深入人心,看似轻松的节拍却将沉重深深浸透。值得一提的是,赵本山的表演无论在身份认知和情感体验上都完全进入了角色,这既是一个优秀演员的生命情感底线,也是一个难以达到的演绎化境。
四
《落叶归根》是一个“在路上”的故事,说到底,它也是一个还乡的故事。海德格尔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③因此落叶归根实际上意味着人们希望死后可以埋藏在出生地,可以回到记忆的原点,以此找到精神的基座。在影片中,我们可以发现导演对于“家”的意象的安置。在老赵要离开养蜂人一家的时候,小孩儿念的课文中提到了“祖国”,这里,祖国自然是一个“大家”的概念;在收容所里,老赵和流浪女的双簧固然可以博人一笑,但是那首关于“家”的流行歌曲,却让这些流浪着的人们留下眼泪;在老赵即将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坐在卡车上快乐而又知足的将诗中“祖国”的意象改成“家乡”,“如果我的家乡是一条大路,我就是一辆汽车,我跑啊跑,我多快乐!如果,我的家乡是一棵大树,我就是一片树叶,我摇啊摇,我多快乐!”然而,在老赵真正到达旅途的终点时,工友老刘的家却只剩下残砖断瓦,而水即将淹没的也不只是老刘一个人的家。老赵能找到的仅仅只是一块破败的门板,而工友老刘的尸体也幻化成盒子里的骨灰,生活表层温馨的汁液在干涩之后,仅仅为我们留下一张表皮被撕去的伤痕累累的脸。在人们的冷漠、生活的悖论以及人性的变异中,老赵走完的实际上是一条落叶无法归根的旅程。至此,老赵帮助工友返乡的任务失败了,返乡之路就此成为永无止境的未完成状态。一路上的艰辛找寻,寻回的却是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一个废墟,一个旧有的消失和一个全新的未知。
诗人黄礼孩在《出生地》中曾经这样写道:“一个人活不下去/就回到出生地打点生命。”然而,“遗忘和背离都意味着人离弃了自己的超越的本源,离开了自己真正的故乡”,④于是,返乡便成为导演想像中对所有人进行拯救的方式,这里,“家”的形象已不再是空间实体的概念,家由具体的形象渐渐变成抽象的指针,对于“家”的原始记忆,也已经脱离了具体的形象而上升成一种无形的形而上的经验。尽管人们依然居住在有形的空间里,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无家可归的虚无感,物理空间的富足并不能给现代人带来任何心灵上的安慰,无论在哪儿,我们似乎都身处客地。“人人都拔了根,挂了空”⑤,我们痛苦,是因为一个精神世界远比我们肉眼所见的世界宽广,并且难以把握,家园的诱惑与回乡的冲动一直在路上折磨着试图不再“流动”的人类。尽管返乡的可能性近乎于无,导演还是在影片中为我们表达了一个心灵从漂泊无所依着的飘忽状态到即将获得安顿从而还原人生命真实的精神历程。电影原本就是生活的凝缩,是生活的移植,对于表达普通人的需要,电影无疑是对现实最好的记录方式。《落叶归根》结尾的安排虽然不圆满但却接近真实,简洁的镜像语系启示我们的意识,为我们丢下了不尽的想像空间,让行走在路上的我们知道,我们依然前行于将要到达的地方,没有被抛在身后。
我们不能说《落叶归根》一点遗憾也没有,导演在讲述故事中由于强烈的表达欲望地驱使,使得他加入了太多的东西,致使影片承载了太多的不能承受之重,影片的深度与厚度无法得到完整的展示,每一个原生态的故事似乎都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结束,导演只是在地表上撅起一锹告诉人们这下面有水,但是水的深度却无法让人认知。影片的节奏有些急促,因为内容选择上的拥挤使人总有一点被“赶”的感觉,导演对此以制片方对影片的时间限制进行解释,但我觉得,一个对自己影片的把握充满自信的导演是可以让影片做到它应有的从容与丰盈的。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谢有顺《追问诗歌的精神来历——从诗歌集<出生地>说起》,《文艺争鸣》,2007年第四期。
②张扬,张巍,洪帆,谭政《拍给更多人看的公路电影——张扬访谈》,《电影艺术》,2007年第二期。
③(德) 海德格尔,《人,诗意的安居》,郜元宝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第86-87页。
④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中西方诗人对世界的不同态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4月,第163页。
⑤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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