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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物质:一个新文化视野的生成

作者:傅修海 刘红娟




  自从全世界兴起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热潮后,急于与世界接轨的大陆学术界、文化界和政府经济部门,也都连忙地赶上这趟车。尽管各个领域各个部门赶的目的意图都千差万别,但是有一个困惑却是共同的,那就是什么叫做非物质文化遗产呢?大家都是各执己见,但又无法达成确切的共识。起码在学术界是没有一个很清晰的理论界定的。①2007年3月20日至23日,在中山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召开的“双三角论坛”上,②什么叫“非物质”,概念本身就引起与会者千奇百怪的困惑和无休止的激烈争论。
  的确,一个口号的提出,每每就意味着一个新视野的生成。大量在国外输入的新名词和新口号,也都有它们被提出所系连的文化背景和社会议题的支撑。比如人类学、比如考古学,会兴盛于美国,与美国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形成历史之短暂是紧密关联的。同样,文化批评、哲学思潮不时从法国等欧洲大陆诞生,与那里的强大而古老的哲学思辨传统也密切相关。然而,中国大陆的口号,除了一部分、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是纯粹的概念游戏和话语权力争夺外,极少是真正扎根在自己的社会议题和现实呼唤上的。当然,更为驳杂的情况是,许多的概念和口号,是纠缠于这两种情况之间的,而且往往都涂抹上一层“为生民请命”的道义油彩。这使得大量的口号和概念,几乎会在一瞬间泛滥于各个生活领域,除了口号和概念文字本身,没有更深的意义。符号仅仅成了一种漂移的唾沫,例如“现代”、“后现代”、“审美”等词,几乎弥漫在我们生活的各个毛孔。而今,“非物质”这个词,同样遭遇到“中国特殊国情”,不管是地方政府经济部门,还是学术生存的游戏圈,还是报纸传媒的版面宣传,甚至生存的存亡线上的民间艺人,都在欢欣鼓舞地翻卷这个意义含混的概念。
  “非物质”是与“文化遗产”连在一起的,这就增强了它的宏大使命和悲壮色彩,也有着合乎时代潮流的商业炒作的天然合法基因。“非物质”概念的丰富,使得它几乎具有和“现代”、“后现代”等词汇一样的市场流通能力,也使得它的运用能够满足不同领域的不同目的。政府经济部门看中里面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宣传要害;商人看重它的文化油彩下面的商业策略;学术界则认准它的社会关注的焦点价值,因为这可以同时将学术与政府、商业都联系起来;至于所谓的“文化遗产”里的事物和人群,他们最关注的,是能不能给他们艰难的生存注入点现实生活压力的缓解(主要是物质经济上的补助)。“非物质”宏大的“人类文化遗产保护”的尊严和神圣,不可避免地走向中国当下生活泛滥成灾的各个毛孔各个角落里的庸俗,也博得了各个领域的欢呼雀跃和皆大欢喜。
  一个富有饱满的时代气息的概念,于是被迅速地扯进消费社会的商业循环的泥沼中。和“现代性”这个概念一样,“非物质”概念的严肃性和学术生机迅速被肤浅化、被象征化和庸俗化。然而,概念本身作为符号的意义总是生成的,也是过程的,更是理念和抽象的。最重要的是去体会和生发概念与时代社会议题的血肉联系。理论总是时代和社会对人类智慧的呼唤和挑战,更是人类文化和智慧视野开拓的契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这个呼声从提出以来,上至世界级别的联合国的专门委员会,下至文化部、教育部、各省文化厅各地的政府文化部门,当然也包括紧紧跟进世界潮流的中国各大高校和学术界,都迅速地蜂拥而起,搭建起一个规模宏大的话语交流和实践操作的空间平台。中国是一个古老的文明文化大国,也是这100年来全世界文化文明遭受各种毁坏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如果说战争的破坏是不得已的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的代价的话,那么这近50年的人为的文化贬抑和商业庸俗化的破坏,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非常令全世界全人类非常恶心的文明代价。于今大谈“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却散失了呼声最重要的“人类”视野和立足点,必然的结局,就是理论的庸俗和现实操作的肤浅和滥俗。没有了“人类”情怀,“遗产”的保护就变得狭隘。没有对“遗产”的严肃对待,文化就成了化妆的油彩,散失了保护工作的神圣和尊严。“文化是个筐,什么都往筐里装”,民谣的戏谑,再一次意味着“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艰辛和危险。
  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人类”二字,是一个立足点和大视野的背景,是一种情怀。文化是一种价值取向。遗产则表明这个工作的紧迫和必须,当然还有其意义重大和严肃意味在其间。这些都还容易达成共识。大量的探讨和炒作,也都在围绕着这几个词语打转。但是,唯独就只有“非物质”这个概念,缺乏应有的明晰探讨和争论。真理越辩越明,不辩也就不明。寂寞的“非物质”缺少深入的阐析,也就容易被连带着不停地使用。不求甚解的阅读传统,更是使得这个概念渐渐成为一个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不言而喻,渐成不言自明,渐成断章取义,渐成一种符号和象征。于是,“非物质”和“文化”一样,成了一个格式塔(close)意味的“空白”,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大筐”,本身成了一个泛滥而巨大的包装纸和一种方便快捷而时尚的化妆油彩。“非物质”概念的尖锐性和理论挑战意义被湮没。社会和时代紧迫的理论议题与人类严肃的理论反思,被纳入一种畸形强大的消费时尚的游戏水圈。
  那么,就文化视野的拓展而言,究竟什么是“非物质”呢?它的时代意味和理论深度在哪里?它意味着一种怎样的社会呼唤和文化智慧的反思与挑战呢?
  诚然,在人类文化的意味上谈非物质,这个概念应该首先有一种严肃和庄重。因此,“非物质”的“非”,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马克思的“否定之否定”的“否定”,是黑格尔的“正——反——合”的“合”,是一种超越与依存,是一个指向文化的特殊价值的判断方式与标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无法分析为什么“剪纸”、“皮影戏”和“昆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些风景名胜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甚至连广东的凉茶也可以名列其中。
  可见,“非物质”,就不再是“不是物质”的意思,而是该事物的价值已经超越了以“物质价值”来判断的标准,也不属于用物质价值来鉴赏和估价的方式,甚至只要从“物质”与“不是物质”来看待这些事物,都是一种错误的思维方式和入思理路。“非物质”,就是要超越物质形态的层面来看待这些事物的价值,但是又不是不顾及它的现实的物质存在的形态和实践方式。只有这样,才能提升物质的实践胶着,体味“非物质”所蕴涵的文化意味和精神旨趣;才能超越功利和商业逻辑,拥有人类遗产保护的大气淋漓和文明情怀。
  在肯定“非物质”的现实功利的超越性和理论的尖锐先锋意味的同时,我们更要反思和批判它之所以会被庸俗化的现实处境。当下的时代,是一个同质化异常迅速和泛滥的时代。所谓同质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混同文化与物质的价值判断与标准,混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野层级。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势力病”。由于同质化,而且是以物质功利的唯一标准凌驾于所有标准之上,甚至于除此之外认为不存在其他的标准,“势力”就成为这个标准的现实庸俗的意识形态,从而产生一系列的“势大于人”,③以势压人。英雄欺人,更多的是狗熊在欺人,遍布在各个领域之中,包括严肃的学术研究的领域。一方面,没有是非,只以势力大小论成败的格局,让我们唯唯诺诺,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另一方面,各领风骚,后浪前浪,前倨后恭,左右逢源,也使得人心浮躁,权威贬值。“同质化”,就是当下思想和文化处境的思想病根。现实的生存,没有宗教,没有信仰,甚至连虚无的恐惧与死亡的敬畏都没有,现世和庸俗充斥着整个时代空气,也毒化着任何严肃而神圣的人类思考。同样,“同质化”也是“非物质”的文化遗产保护的最大敌人,因为它取消了“非物质”的超越性和尖锐挑战的锋芒,更抹煞了“非物质”在理论阐述上的先锋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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