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德里姆河”的隐喻和张抗抗的随笔
作者:夏元佐
我常常想起八九年前曾到过东欧的一个湖泊。那湖的一端有一条名叫德里姆的河流入,但经汇入湖中之后却穿越了那湖,又在湖的另一端重新出现而流向异地。据地理学一再考证,证明德里姆河在湖中始终是以河的形式存在的,它始终没有与湖泊真正融汇。它始终是它自己。
“德里姆河”这个隐喻有很大的张力,通过其“跨领域映射”可转换生成许多新的意义。大而言之,张抗抗自身创作的“德里姆河”。怎样以“河”的形式穿越浩瀚的文学“大湖”,她始终是她自己。小而言之,张抗抗随笔的“德里姆河”。怎样以“河”的形式在她小说、散文的“湖”中穿越,随笔始终是随笔自己。
追索张抗抗的创作历程,可以明显地发现,她一手写小说,一手写散文,左右开弓。同步而行,交相辉映。她虽然小学五年级就在上海《少年文艺》发表习作,但真正的创作起点是1972年10月22日《解放日报》发表的小小说《灯》。这盏没有“照亮别人,却照亮自己”的“灯”,让张抗抗“在茫茫的荒原上看到了一丝‘亮色’”,接下来发表于1973年7月《文汇报》的散文《大森林的主人》,让她的文学梦“一天天地变得清晰起来。”也许是张抗抗小说创作的名声太大,人们从《爱的权利》、《北极光》、《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残忍》等小说熟悉她的名字,小说的光彩把她散文的“亮色”遮蔽太多,甚至评论界对她的散文也多不注意,更不用说她的随笔。诚然,小说为张抗抗奠定了著名作家的地位,但散文功不可没。张抗抗“投之以心。报之以心”,向读者敞开胸怀:“也许,小说是我,散文更是我。虚构的小说,真实在生活的本质;而散文,一本应是一个里里外外透明的真实。”作家心灵的亮色,打开了批评者“灵魂探险”的阅读通道,扩张了阅读者文本互动的想像空间。
从1973年《大森林的主人》的发表,到第一部散文集《橄榄》出版,张抗抗用了10年的时间。1993年,张抗抗把1983年一1992年的6本散文集拆开,从100万字中选出25万字,重新组成自己的《散文自选集》,用《投之以心·报之以心》为题自序,结尾的几段话,可以看成张抗抗散文写作的自我小结:“我依然向往着散文所深含的真知灼见。为着这苦捕而迷茫的人生。只有在一个自由的灵魂笔下,散文才会散溢和弥漫着思想的魅力。还会继续写散文。是日后还能拆下重盖新屋的那种。慰藉我,也慰藉你。”又是一个10年,张抗抗自我审视,自我挑剔,自我反思之后,散文写作有了新的超越。“自由的灵魂”、“思想的魅力”、“重盖新屋”透露出新的“文体意识”。她“重盖新屋的那种”散文,应该是“自由灵魂的笔下,散溢和弥漫着思想魅力”的随笔吧。
受父母的影响和阅读的濡染,受命运的安排和向命运的挑战,小说意识和散文意识对张抗抗来说是有生俱来,并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人生视野的扩大而强烈。相对而言,随笔意识要来得晚些。随笔毕竟是“个人文学之尖端”、“文学发达的极致”,这是周作人在《冰雪小品选序》中的名言,他就是这样论述“小品文”,即我们所说的“随笔”的。随笔的创作,一是需要作家本人的内功修炼,文化积累、思想积累、艺术积累、生活积累达到了相当的程度,随笔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地随笔而出。二是需要时代的宽松和宽容,社会的开明和开放,让“自由”的随笔有“自由”表达的空间和通道。
自由是散文的天性。随笔更是自由的抒写。把随笔从散文中独立出来是难的。“依然是为了那个大写的‘人’字,为了‘人’心底不灭的抗争精神。”一向视“自由”为人生最高追求的张抗抗,第一次把随笔集有意推出。2006年,她从多年的文章中精选出50篇,编成《张抗抗随笔》,是想把“散文”和“随笔”区别开来。
无论中国还是西方,散文的文体界域一直模糊而宽广,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在英国学者罗吉·福勒主编的《现代西方文学批评词典》中,“散文(prose)既可称得上韵文的对立面,也可称为它的同宗兄弟,然而它却缺乏韵文所具有的精确定义。”这点倒是中西所见略同。中国视散文为文章,“华夏文章冠天下”。“有韵为诗。无韵为笔。”笔者,文也。散文历来笼罩四野,除韵文外,天下文章尽收囊中。
对于随笔(essay),西方文学则认为这一术语和文学形式均为蒙田首创,不久由培根移植入英国。是“指用一种随意的、不拘束的散文将某种思想、判断和经验尝试性地表达出来。一般说来,随笔是经过精心加工和润饰的炉边闲谈,它不像论文和有关伦理道德的专题文章那样过于严肃,令人感到乏味。随笔这种文体应该既明快轻松,又不流于松散,既自然恬淡,又不失于琐屑。总而言之,随笔的作者行文无固定方式,而且在文章末尾也几乎不作总结,心灵围绕着某一主题作出自由联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西方的essay理论,对中国现代散文影响颇大,单就文体的称谓而言,从五四时期开始,散文、随笔、美文、小品、杂文,絮语的异同和分辨,至今仍在继续。文体的辨析,大多是学者们的事,有才气的作家,大多不被文体束缚手脚。“定体则无,大体须有”,金人王若虚早有这样的见识。作家的创新之作常常引领新文体的出现。上个世纪20-30年代,鲁迅独举一旗,鞠躬尽瘁,让“匕首”、“投枪”式的杂文,寒光闪闪,“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从散文中独立出来,自成一家,风标高举,推向极致,成为文学史上难以逾越的峰峦。上世纪90年代,随笔崛起,小说家、诗人、学者、自由撰稿人纷纷加盟,各路英豪亮相的亮相,亮剑的亮剑,“随笔热”成了新的文学现象。既无“小品”“品小”的尴尬。也无“絮语”的叨叨絮絮,随意自然,笔随思路的“随笔”倒是多为人们接受。作为思想者文体的随笔,以独立的思考、敏锐的胆识、自由的抒写为主要特征,回应了社会的剧变和人心的激荡,进入高雅的纯文本序列。新的世纪,随笔作为“散文”营垒中的异军,更有新的突起。
2001年,《张抗抗散文随笔》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她在获奖感言中说:
人生无常,世事艰险,生活中总会遇到那么一些事情,自己苦苦琢磨。好像是明白了一些,便想要与别人分享;还有那么一些事情,终是不得其解,只好说出来,请别人帮忙;还有一些事情,或是感慨、感悟或被感动,或是值得记述,或是心存忧思,为一个人、一件事、一种现象、一本书……文中的每一笔,都是不能也不需要虚构的。这些非虚构也非纪实的文字,游走于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之间那个无限大的空间的文字,就成为可随意书写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