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文艺作品中的故事与细节
作者:肖桂贤
《三峡好人》这部电影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细节,或者也叫做镜头吧,是那位千里寻夫的女主人公用一个盛矿泉水的旧塑料瓶,在水龙头上接水喝。这是一个非常平淡无奇的镜头,但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原因就是这一细节告诉了我们女主人公生活很艰苦,经济拮据,她千里而来的艰难。为后来她能毅然地放弃,做好了一个结实的铺垫。当她确认与丈夫的感情已经死灭的时候,她给了丈夫一个台阶下,使他逃脱了一个负义的罪名。或者说,使他免受良心的责备。她对这位新时期的“陈世美”说:“我已经爱上了一个人,咱们离婚吧。”到此,这个人物的形象坚固地树立起来。她那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如铁打钢铸般留在了观众心上。
另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是小品《英雄母亲的一天》中,赵丽蓉老太太的一个动作。当侯耀文——想不到两人现在都已经作古了——把摄像机对准她,而她又忙着去换豆腐,不想录像时,她的手比划着做一个拧的动作,对侯耀文说:“关了!关了!别浪费电。”这一细节一下子把老人家朴实的性格和她一贯节省过日子的品德表现了出来。
《亡命天涯》里的一个细节也是电影里的经典,当那个被迫杀得走投无路的大夫在医院的走廊里,忽然发现一个病人床上的病历有错误的时候,他忘了被追杀的危险,赶紧掏出笔给改正过来。这个细节表现了这位医生的职业习惯和优良的品质,更增加了观众对他的遭遇的同情。
再一个经典的细节就是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中,最后孔乙己脖子上吊一个蒲团用双手走进咸亨酒店的情景。这一细节预示了孔乙己已经到了末路。我所以能记住这一细节,是因为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那时父亲当生产队长,有一天早晨,天气很冷,还下了雨夹雪,有一个邻居老太太就像孔乙己一样,两手泥,脖子上吊一个蒲团走进了我家。她是摔断了腿,又孤身一个,到我家找父亲要马车给她拉柴禾。当时正是学大寨修梯田,所有的车马一律不准上山,所以她亲自到我家求父亲,父亲一看她那两手的泥水,当即答应了她。
数年之后,我上中学了,当读到鲁迅先生这篇小说时,我简直惊呆了,一下子想起那个雨雪的早晨,发生在我家门口的那一幕。鲁迅先生在这一细节上表现出了他不愧为大师的才华。在读到鲁迅这篇小说的这一细节的时候,离那个很冷的秋天已经过去四年了,而且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窗外杨树叶子哗哗地响着,我却一阵阵冷得发抖。我忽然把那件事回忆得一清二楚。那情景跟小说里竟然是一模一样。我简直目瞪口呆。
腿折了用手走路,必须是这个人穷得连根拐杖都置不起了,用拐杖比用手要强十倍。他没有亲人,否则用不着他出外。而坐在蒲团上这一巧合,就是因为没有比蒲团更合适的用具。断了的腿当你用手走路的时候,它不但不能起辅助作用,反而成了累赘,拖在地下显然不行,必须把它吊起来。如果你用一块破布兜吊起来是不行的,布没有刚度,太软,而且也容易磨破。用木板也不好,太硬,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给拴住吊起来的。所以,蒲团最合适。因此当一个人折了腿而又必须外出时,他只有用手走,也只有用蒲团,这是最佳选择。
这就是大师,他的小说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如果是一般作者,当他写到孔乙己被打折了腿又出现在咸亨酒店的时候,一定是在地上爬着去的,这是最容易想到的。而且这样更容易引起同情。我们在许多电视剧里都看到类似的场景,一个断了腿的人在地下爬着,身后拖着一道痕迹。实际上,如果你当真断了腿,你爬一下就会发现,这是最不可取的。速度太慢。如果到咸亨酒店有两千米,足够孔乙己爬上一天的。如果是一个高明的作者,他会写孔乙己简单地用一根草绳把腿给挂在脖子上,不是爬而是用手走,这样就快多了。如果他能想到在下面垫上一个蒲团他就是大师了。大师和一般作家之差就是一个蒲团的差别。就是因为孔乙己下面有了这样一个蒲团,于是在将近一百年之后,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和当年咸亨酒店小伙计差不多的女孩子,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幕。当她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她感到了惊心动魄的震动。
细节虽小,尽显大师才华。
文艺作品中一个精彩的细节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是不可以想像出来的,只能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感受过的,或者亲耳听到过的。这与故事不同,故事是可以依靠想像力编造出来的。而细节不行,任何天才也不能想像出一个生活中的细节。
细节不能作假,只要有一个细节不真实,一件出色的文艺作品的身价会一落千丈。电影《可可西里》获过国际大奖,但它有一个细节却是失败的。一个巡山队员给沙漠里的沙子淹没了。只要略有点儿物理知识的人都会发觉这是不可信的,沙子的比重比人体要大得多,人体是不可能沉到沙子下面的。就因为对这一细节有争议,《中国地理杂志》还派出人专门到可可西里进行了考察,结果证明当然是不可能的。不单是因为沙子的比重大这一物理现象,还因为可可西里是冻土带,即使在夏天,地表以下一米就是长年不化的冻土,坚如铁石,别说是人不可能沉下去,坦克车都不可能。《可可西里》还是一部不错的电影,为了保护野生动物巡山队员给沙漠吞没了,这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情,但这一细节的失真,就像一盘好菜忽然给人吃出一个苍蝇来,难受得无法形容。我相信,导演陆川是受了一些电影中人被沼泽地吞没的启发而编出来的这一细节,如老电影《万水千山》影片中,过草地时一位红军战士被草地的泥水吞没了;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那位美丽的苏联女战士慢慢地沉入到了沼泽里;人体有可能沉入到沼泽下面,但绝对不可能沉入到沙子下面。他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细节是不可以编造的。即使天才也不行。
有人会问,《藏龙卧虎》中那个章子怡和周润发在竹林梢上荡来荡去的细节不失真吗?从整部影片来看,《藏龙卧虎》塑造了一批可以在半空里飞来飞去的剑侠,所以这个镜头就不是细节,而是故事本身了。
细节不可以失真,那么故事就可以失真吗?可以。赵本山的《卖拐》整个故事都是假的。你再能“忽悠”。也不可能把一个健康人忽悠成瘸子。更不可能把一双拐杖卖给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细节的真实生动往往可以让人忽略故事的真实性,赵本山近期的小品就是这样。《卖车》也是“以假乱真”。把轮椅卖给一个双腿功能齐全的人更是天方夜谭。特别是去年的《公鸡下蛋》就是直接挑战故事的真实性了。硬是把公认的荒诞话题演绎成现实事件。公鸡下蛋了。
在古典戏剧中把虚假的故事演绎成现实事件的也不少。著名的京剧唱段《武家坡》就是一例,王三姐在分别了十八年之后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这出戏,故事的根本就是她的“不认识”,而这是不可能的,完全虚假的。一个人不可能分别十八年之后就连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认识。除非她得了失忆症。同样的故事还有《秋胡戏妻》,也是妻子在分别十几年之后认不出丈夫来了,结果被丈夫调戏,又在这调戏中表现得坚贞不二。用科学的眼光来看这个故事,甚至可以怀疑这是一个阴谋。是女人用来欺骗丈夫的一个阴谋。假装不认识,然后来表现自己的忠贞。这些虚假的故事被中国人传唱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人提出质疑。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一书中,同样讲述了一个虚假的故事。细密画家橄榄为了维护某画派的风格而谋杀了他的同事和他的老师,这也是根本经不起推敲的。更荒诞的是,众多的细密画大师为了表示自己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而用针刺瞎自己的双眼。而瞎了双眼的细密画大师凭自己的双手,能画出更精美的画卷。用科学的眼光来分析,这全是不可能。
为什么在文艺作品中,细节不容许失真而故事却容许失真呢?这就是文艺作品的特性了。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位电影导演在布置一个战斗场景,把阵地上摆满了大炮,一位军事专家走上前指出他的失误,说实战中大炮是不允许摆放到这种密度的,这是不真实的。导演对他说,你说的是现实中的“真实”,而我需要的是艺术上的“真实”。
这里就涉及到了两个不同的概念,什么是现实中的“真实”?什么是艺术中的“真实”?以我的理解,所谓“艺术上的真实”就是感觉上的真实,也就是看上去通得过就行。而现实中的真实就是指必须经得起实践的检验,经得起逻辑推理分析的“真实”。
在文艺作品中,对故事的要求是艺术上的真实,而对细节的要求则是现实中的真实。这两者的要求是绝对有区别的。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就是审美上的更深层次的问题了,有待于更深入的分析。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艺术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