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当代知识女性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
作者:谭五昌
与小说中的其他三位女硕士水燕、可乐、李欣宜相比,主人公麦子无疑是一个典型的、具有传统烙印的当代知识女性,这与她深刻的乡土情感和沉重的传统负荷有关。麦子出生于陕西农村,像几乎所有的中国底层有志青年一样,通过奋斗,她态度决绝地从家乡的那片田野走进了北京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成为了一名寻梦的都市漂泊者。但是,那片孕育着女主人公年年月月的梦想和喜悦的田野,却从此成为她灵魂深处永久的记忆。古老的土地给了麦子温情和庇护,也给了她永恒的忧患与乡愁。归根到底,麦子是土地的女儿,她的身上,潜藏着古老而浓郁的乡土情结,这正是作者给女主人公取名为“麦子”的象征性含义。但是,对于已经进入都市世界的麦子来说,故乡那片田野只能是一种记忆,它代表着一种正在消逝的事物,因为麦子最终要走向和融入都市化生存。在这里,乡土与都市的裂痕,传统与现代的对立,在麦子的身上得到了深刻而典型的体现。这也是所有从乡土中国走出的当代知识女性所共同面临的精神境遇。
作者以类似写实的手法叙述了麦子在求学择业中种种难堪的遭遇。作为对立面,作者真实地塑造了一组庸俗卑琐的、高度欲望化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作为生存资源与话语权力的垄断者与拥有者,构成了麦子内在险恶的生存环境。在这个由知识男性主宰的环境里面,麦子想要找到一份比较如意的工作,想要获得自己生存的空间与机会,就必须向男性妥协,付出自己的身体被男性窥视甚至可能被侵犯的代价与风险。在小说中,有“稀疏的头发永远梳得纹丝不乱”、与风情万种的女弟子保持着暧昧关系的导师牛子孺,有才华横溢、骄矜作态、一肚子“黄段子”的博士林意之,有厚颜无耻、喜欢发色情短信的“当代理论界最年轻最具才情的新锐”吴野渡,有平庸空虚、精神死亡的研究所所长汪家涵,有面对女博士“真的只有保持沉默”的“著名学者、教授、博士生导师”万方先生,有“谋欢身太晚,恨老意弥深”的国学大师、学界硕望楚天舒老先生,还有喜欢跟女教师“一起喝茶”的薛校长……由这样一群知识分子构造出来的精神空虚的男性世界,使得单纯弱小的麦子在其中艰难周旋,步履蹒跚。汪家涵是这群知识分子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他给了麦子第一份工作,对此麦子怀着万分的感激,她很努力地工作,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从而得到这份自己中意的工作。可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麦子的所有努力最终都要失败。因为汪家涵只是把麦子作为他黯淡婚姻生活的调剂品和他卑琐欲望的对象物。作为一个具有深厚传统精神的知识女性,麦子在身体与精神上强烈的自尊和坚守,使得她只能在这个男性上司无聊的欲望化目光的俯视中躲躲闪闪。麦子最终坚决辞去了汪家涵任所长的文学研究所的工作,放弃了激烈的就业市场上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表明她对男性欲望“潜规则”的勇敢反抗精神。而她的硕士女同学水燕、可乐、李欣宜则自觉主动地顺应社会时代潮流,争做时代新女性,努力做到左右逢源,衣食无忧(水燕是典型代表),这种知识女性之间不同思想性格与命运遭遇的对比,深刻地表明在一个按照男权文化内在逻辑运行的社会,女性的命运其实只有两种:要么主动与男性“合作”,屈从甚至完全迎合男性的意志;要么被这个社会所挤压,面临女性自身的生存困境。
对于具有深厚传统精神的知识女性来说,精神比生存更具重要性。麦子便是这样一位非常看重精神价值的女硕士,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她对理想爱情的执著追求上。麦子心目中的理想爱情是与理想男性紧紧相连在一起的,二者不可分割。她一直在纯情地等着她心目中的理想男性出现,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娃到亭亭玉立的姑娘,等了二十多年,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个有妇之夫何夜白。
何夜白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具有亮色的男性知识分子形象。与小说里其他男性不同,何夜白儒雅、正直、智慧、诚信,他很有才华,富有事业心,对待家庭、朋友则有很强的责任感,几乎找不到什么缺点。麦子一次次努力,试图与何夜白有爱情的结果,但最终无法改变现状。在何夜白的面前,麦子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并最终在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动与迷惑状态中,用自己的身体完成了对自己理想爱情的一次忘我祭献。其实,在这份不合社会道德规范的爱情面前,麦子一直处于情感与理智的痛苦分裂状态之中。因为何夜白是一个已婚的男人,他虽然爱麦子,但不能给她婚姻的承诺。麦子爱何夜白,却不能公开拥有他,她只能压抑自己,痛苦无奈地去接受一个“第三者”的身份。她对何夜白的爱情似乎深陷泥潭,无法自拔,恪守传统观念、充满理想情怀的麦子与其现实爱情境遇之间的巨大反差与“错位”,在更深层面上凸显了当代知识女性的精神困境。
小说的结尾部分非常耐人寻味。当麦子拒绝了那些男人们的“好意”,决定去一所中学教书,并为自己终于能找到一块“净土”而心感慰藉时,该中学校长发出的一条邀请她喝茶、表情颇为暧昧的手机短信彻底“击倒”了她。麦子的物质生存与情感追求的双重困境在此获得了最为鲜明有力的展示。请看小说的最后两句话:
“北京的春天多风沙。”
麦子想起了当年研究生入学的时候,《新生指南》上第一句话这样写道。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一种彻骨的绝望和悲凉,一种恍然如梦的巨大失落,在弥漫性的状态中成为这篇小说的情绪基调。一句“北京的春天多风沙”,以冷静的语调、客观的形象隐喻着麦子和麦子们深刻的生命困境。
付秀莹以其优雅、细腻、才情充沛的笔触,着力塑造了麦子这个在传统与现代、乡土与都市的夹缝中生存的当代知识女性形象,艺术化地表现了她的痛苦与欢乐,她的挣扎与坚守的心理历程。在作品中一群近乎漫画化的卑庸知识男性形象的映照下,女主人公麦子的精神突围及突围受挫后的坚守使得她的形象显得颇为悲壮感人,也更为发人深省。作为一位青年女作家,付秀莹没有女性主义写作者们那种强烈的“女性主体自觉”,不像追求“身体写作”或“青春写作”的女作者们那样对女性身体持大胆的炫耀和彻底开放态度,而是持守一种更为沉静而清醒的写作立场,揭示出新世纪里处于“时代裂缝”中的当代知识女性的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作者抛弃了廉价的乐观,态度严肃地审视并探讨当代知识女性在现代社会的命运与精神出路问题。这决不是麦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所有当代知识女性共同的遭际与命运。因此,作者在这篇小说中提出的命题具有非常广泛、强烈而重大的现实文化意义。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