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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天寿和《中国绘画史》

作者:王 欢




  潘天寿的《中国绘画史》一书写于1926年,共八万余字,附图34幅,由商务印书馆印刷出版。此书的完成对艺术界的影响非常大。有评论曾说:“如果说滕固是中国美术史研究的首创者,那么陈(即陈师曾),潘(潘天寿)二人当是绘画专史研究上并驾齐驱的先驱者。他们的著作都对后来的美术史研究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史岩《潘天寿在史论方面的贡献》)后来,1936年此书再版,潘先生对初版的内容做了大幅度修改和补充。1980年,又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再版。
  要对潘天寿的《中国绘画史》解读,分析其叙事体例,以及了解它的意义重大之处,就要将他们放入20世纪的大环境中,又要细致地对书中所涉及问题进行透析,从中呈现出作者的观点,以及对重要问题的价值判断。
  
  一、《中国绘画史》的写作背景
  
  20世纪以来,在中国美术史的领域里,东西两大绘画系统发生着激烈的碰撞,面对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中国的知识分子持不同的态度,出现了多种思潮。康有为在20世纪初的态度较为典型,也反映了一种危机意识和变革意识,他把矛头指向了“文人画”,指责它是造成艺术观念谬误的根源。在“五四”前后的文化大讨论中,关于中国画的发展已经有了三方面的观点:陈独秀在1918年发表的《美术革命》中声称要“革王画的命”;徐悲鸿、林风眠主张中西融合,1927年,徐悲鸿回国后尝试以素描为基础,用传统的绘画材料来塑造形象,并在实践中贯彻他的主张,即“用西洋画法来改造中国画”,而林风眠的画面也是典型的“中西融合”的结果;第三种就是陈师曾等人,他发表了《文人画的价值》一文,批评将“形似作为绘画的标准”,指出文人画的真正价值。
  并且,辛亥革命之后,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美术教育受到了极大的重视。1923年,潘天寿就任上海美专,当时设有中国画系,由于没有系统的教材,所以,潘先生应教学之需,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这本《中国绘画史》,虽是“应急之作”,但更是在传统文化受到外来文化冲击,其生存价值受到怀疑之时出版的,因此具有重要意义。从书的自叙中,我们也可以看得出作者的良苦用心。他说:“研究外洋的艺术固然要紧,明白本国艺术的来源与变化的过程,也是不可缓的事。俗语说知己知彼,原来今后研究任何种的学术,绝不允许有偏狭的脑子与眼光,发现‘入者主之,出者奴之’。”他也严厉批评了那些不去追究本质而盲目崇拜外来新奇事物的人。并且还强调:“凡是有他自己生命的,都有立足在世界的资格,不容你以武力或资本等的势力屈服与排斥。”反映了一种坚信与坚守传统的决心和勇气。但是他又不是僵化的保守者,他只是强调“艺术的所以发生,是依了时代的精神与种族的个性。”要充分考虑到中西两大体系的文化背景,毕竟两座并峙的高峰是在不同的文化情境下产生的。同时,他又指出,各种艺术的发展依靠种族的性格与素养之外,更采取别人的长处,总有成功增进的事实,这也就是后来的“混交”论。
  在自叙中,作者谈到,这本书主要参照了《佩文斋书画谱》,中村不折、小鹿青云所著的《支那绘画史》为根底,辅以美术专业书诸书写成。
  
  二、《中国绘画史》的叙述体例
  
  本书意在叙述上下两千余年的中国绘画史,因而具有通史的性质。首先从中国绘画的起源讲起,将两千余年的历史分为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三大篇。在讲述每个朝代绘画的时候,首先交待该时代的社会大背景,从文化史入手,这也反映出作者在序言中所说的“艺术的所以发生,是依了时代的精神与种族的个性。”这一宗旨,从根源上来分析,如果说艺术是植物或者花朵的话,那么时代、地域则是滋养其成长的土壤。
  书中对于某一艺术样式,风格流派的历史沿革进行了详细的追述。同时又是实践者的身份使得他对于师承源流尤其重视。他综合运用了画史、画论,史论结合的方法展开论述,并对其中的重要的问题,如“南北宗论”、“吴浙之争”等美术史上有争议的事件或者观点给予详尽的阐述,并做出了相应的价值判断,得出个人的见解。在后来的修订中,作者又增添了许多近世的内容,避免了“繁于古,略于近”的写作缺陷。
  下面,我从书中归纳出几个问题,这都是作者花费不少笔墨追述的问题,在行文之中也反映出了作者的思想倾向。
  1、传统与外来文化
  我们前面已经讲过,潘天寿有“混交”论。在文中他谈到,“历史上最光荣的时代是混交时代,何以故?因其间外来文化的侵入,与固有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作微妙的结合,产生异样的光彩。原来文化的生命,互为复杂,成长的条件,倘为自发的内长的,总往往趋于单调。倘使有了外来的营养与刺激,文化生命的长成,毫不迟滞的向上了。”况且这种文化的一定程度上的借鉴吸收是不可避免的。
  作者追溯了中国接触外来艺术的历史。首先,他说:“夏商殷周的美术大体任自然的发达,未曾接触外邦的艺术。”直到西纪前三世纪的时候,秦始皇统一天下,版图扩大,西域的美术品开始流入中原,并产生了影响。
  此外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佛教东传,“尤其是伴随佛教东传而输入的佛像佛画,于我国的绘画史上,与以新要素,为六朝绘画一大发展的新机运。”受其影响,“凹凸法”出现并且运用于壁画的创作中。在随后谈到吴道子的绘画时,他说道:“道玄加一种技巧于线条上,一变古法,发挥庄重的旨趣,所以笔力气概的纵横壮拔,不可一世。”他推测,一方面是由于各人的灵性以及高超的技艺,另一方面是受到了印度婆罗门或者犍陀罗图式的影响。
  后来,又谈到明代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将西洋宗教人物画带入中国,西洋的透视,阴影法开始影响人物画的创作。如后来的曾波臣,焦秉贞。
  作者还是很公允的谈到这些史实,不避讳也不偏激。并且他也坚信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也就是他所说的“艺术每因异种族的接触而得益,而发挥增进,却没有艺术灭艺术的事。”作者更加看到了中国固有传统的可贵之处,如他对“六法”的高度评价,他对这个综合而有次序的评价体系大加赞叹,“吾国在西历五世纪的中叶,已有此种法则的成立,而为后代所公认,世界虽广,也无与伦比者,实为吾国绘画上一大光彩”。
  2、南北绘画的差异
  作者谈到,南北朝的两立是发生南北绘画差异的原因。他从地域特征入手,进行了详细地分析。由于南北方的大自然的景趣存在很大不同,这就影响了生活极其精神的各个方面,从而呈现出各自的面貌。他谈道:“盖北方在黄河流域,地广山秃,人烟稀少,兼有枯干悍励的气候,处处足见塞外荒寒的景象。一则属于扬子江流域,山明水秀,桑柘田园,鸡犬之声相应,呈清丽蕴藉的光景……既因上述种种之关系,而呈各异的特相,于绘画上,也自然相异其风格。后人遂以此种不同的风格,依南北土地的平夷,亢险等关系,而分南北的画别。虽则不可死分沟渠,然于用笔上自有轻硬刚柔的不同。一则风流蕴藉,一则偏于雄大放肆。”
  我认为,作者在此对于南北朝绘画差异的关注不是偶然的,它存在着潜台词,就是中西方的差异问题。既然同属于一国之内的文化都有如此的不同,那么,中西方绘画分属于不同的绘画系统,两个独立的体系自然不可混为一谈,各有各自的特色,并且有不同的评价体系。关于这个问题,潘先生在以后的文章中还陆续谈到过,我认为,只有联系到这一层的关系,才能够较为完整地把握作者的意图。
  3、对“吴浙之争”的再认识
  我认为,潘先生对这个问题的追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首先,他是成长在浙江这片土地上,地域的原因使他有意无意地关注地方的画派,而“浙派”在中国绘画史上又占有很大分量,影响也很大。而且,作为绘画的实践者,他的画风明显受到“浙派”的影响。这都导致他对“浙派”的特殊关注。
  他对浙派的衰落归因于多种因素的影响。首先从自身来说,它虽一度隆盛,但是到了后期,如蒋蒿、时俨等人“专用焦墨、枯笔、任意、粗豪,渐陷颓放”,其次,从外在因素来说,在浙派渐渐衰退之时,吴派名匠辈出,又因为当时尚南贬北的论调,吴派对他的论难渐加,浙派被认为是狂邪之学,逐渐使“浙派无站立的余地,所以从万历以后,画苑的区域全为吴派所独占。”潘先生在这里谈出了他的看法:“浙派渐趋衰运,这虽说寓于自招的结果,然也因为当时尚南贬北的偏颇论调,掩盖过当深有关系。例如从蒋蒿、朱邦等的画风上看来,虽不免有几多流病,但仔细的研究,却有一种自由技术,别存长处,为吴派所不能企及。”
  并且,他对浙派的殿军——蓝瑛作了极高的评价。他称蓝瑛能够传浙派的始祖戴文进的衣钵,而一洗蒋蒿等的粗犷颓放的特点,在清代山水上添一种健实精研的美风,为浙派的后劲……山水法宋元诸家,画风秀润,晚年得浙派的深意,雄奇苍老……实在是集南北两派之长,成功他精巧的技艺,这是浙派的真本领。在这里,潘先生将浙派的风格定位于“雄奇苍老,与精巧的融合”。这也正反映出了他绘画的特色,他强调“强其骨,静其气”。尽管画面有一种霸悍之气,但是一种深沉的静气统摄其中,去除了剑拔弩张的暴戾,反映了文人画的真正的品质。
  本书的写成不论是在当时还是以后都有重大的意义。他意在整理传统,从中国画内部来分析,发现问题并提出改革方案。所以,“实际他是将保护民族文化传统,继承和发扬民族风格,同振兴中华的爱国主义观念相结合”。
  (作者单位:北京联合大学广告学院艺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