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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3)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餐厅去,她要一个人守着孩子。看到她睡着了,她的担心才慢慢地消散,回想起来,她自己显得既愚蠢,又善良,为了刚才那么一点小事,居然会搅得心烦意乱。的确,贝尔特已经不再哭泣了。现在,也觉察不到她的呼吸还能不能使棉被上下起伏。大颗的眼泪留在她眼皮半开的眼角里,睫毛当中露出了两个暗淡无光、深深下陷的眼珠;胶布贴在脸上,使她皮肤绷紧,把脸也拉歪了。

  “说也奇怪,”艾玛心里想,“这孩子怎么这样难看!”

  夏尔餐后把没用完的胶布还给药房,直到晚上七点钟才回家,看见妻子还站在摇篮旁边。

  “既然我已经和你讲过,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一边吻她的额头,一边说道,“那就不要自寻烦恼了,可怜的小亲亲,你这样会搞出病来的!”

  其实他也在药房里待了很久。虽然他并没有显得非常着急,但是奥默先生还是尽力要他坚强一点,要他“鼓起勇气”。于是他们谈起儿童时代要经历的各种风险,佣人可能做出的糊涂事。奥默太太就有亲身的体会,她胸部还留下了小时候烫伤的痕迹,那是一个女厨子把一碗滚烫的热汤打翻在她的小罩衫上造成的。因此,她的慈父良母采取了种种预防的措施:刀子从来不磨得太快,房间里的地板也从来不打蜡。窗子上装了铁栏杆,壁炉前装上牢固的小柱子。那些小奥默虽然纵容惯了,其实动一动就有人在后面看住的;只要得了一点伤风感冒,父亲就给他们灌祛痰止咳药,哪怕过了四岁,也毫不通融地要他们戴防风防跌的软垫帽。其实,这是奥默太太的怪主意。她的丈夫心里担忧,生怕这样紧紧地箍着脑袋,可能会使他们的脑子受到影响,有一次居然脱口说出:

  “你难道当真要把他们变成西印度群岛的土著,还是巴西的印第安人?”

  夏尔有好几次要打断他的话,

  “我有话想要对你讲,”他低声对着实习生的耳朵说,实习生上楼时走在前头。

  “难道他猜到什么啦?”莱昂心里寻思。他的心跳得厉害了,于是越发胡思乱想。

  最后,夏尔关上门,请他去卢昂打听一下,买一个好照相机要多少钱;他想使他的妻子喜出望外,想向她表示无微不至的关心,想送她一张穿黑色燕尾服的照片。但他事先要“心中有数”。这大概不太费莱昂的事,因为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进一次城。

  进城有什么事?奥默猜想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有什么风流勾当。但是他猜错了,莱昂在城里并没有一个相好。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忧郁。勒方苏瓦老板娘一眼就看得出,他盘子里剩的菜现在多起来了。她要寻根究底,就去找税务员打听;比内让她碰了一鼻子的灰,说“警察局并没有雇佣他作耳目”。不过,在他后来,他的伙伴也真古怪,因为莱昂老是坐在椅子上往后一仰,双手一伸,空空洞洞地说什么人生没有意思。

  “那是因为你没有什么消遣呀,”税务员说。

  “什么消遣呢?”

  “我要是你,我就玩玩车床!”

  “可我不会车东西呀,”实习生回嘴说。

  “说得也是!”对方摸摸下巴。藐视中夹杂了几分得意的神气。

  莱昂对没有结果的恋爱感到厌倦了,再说,他开始觉得毫无变化的生活成了沉重的负担,既没有兴趣来引导,又没有希望来支持。他对荣镇和荣镇人都感到如此乏味,一看到某些人,某些房子,他就恼火得无法控制;而药剂师呢,不管他人多好,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展望前途,若要换个地方,对他既有几分引诱,却也有几分害怕。害怕很快就变成了焦急,于是巴黎在远方向他招手,吹起了化妆舞会的铜管乐.发出了轻佻姑娘的笑声。既然他要去那里读完法律,为什么不早点去?有谁阻拦他吗?于是他心里开始作准备,预先安排他的活动。他在头脑里设计,怎样布置房间里的家具。他要过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学六弦琴!他要穿室内装,戴无边软帽,穿蓝色丝绒拖鞋!他想得出神,似乎已经在欣赏壁炉上交叉地挂着的两把花式剑,还有高头的死人脑壳和六弦琴了。

  困难的是要得到他母亲的同意,然而,她的同意似乎又是合乎情理的事。甚至他的老板也劝他换一个事务所,可能更有发展前途。于是莱昂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要到卢昂去找一个二等帮办的差事,可惜没有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说明了他要尽早去巴黎的理由。母亲同意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着急。整整一个月来,伊韦尔每天帮他把大箱小箱、大包小包、从荣镇运到卢昂,从卢昂运到荣镇;等到他添置了衣服,修理了三把扶手椅,买好了一大批绸巾,总而言之,准备的东西多得周游世界也用不完,但他还是拖了一个星期又是一个星期,一直拖到母亲来第二封信,催他赶快动身,否则,他就来不及在放假前通过考试了。

  互相拥抱吻别的时间终于来到。奥默太太哭了起来,朱斯坦也在啜泣。奥默是男子汉,感情不便外露,只说要帮他的朋友拿大衣,亲自把他送到公证人的铁树门前,公证人再用自己的马车把莱昂送到卢昂去。莱昂就只剩下一点时间,去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走到楼梯高头,就站住了,因为他觉得呼吸紧张,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进来,包法利夫人赶紧站起。

  “是我,还是我!”莱昂说。

  “我早就知道了!”

  她咬咬嘴唇,血像潮水似的往上涌。她脸红了。从头发根部到衣领边上,皮肤都变成了玫瑰色的。她站着不动,肩膀靠住护壁板。

  “先生不在家吗?”

  “他出去了。”

  她再说一遍:“他出去了。”

  于是—阵沉默。他们互相瞧着,他们的思想在共同的焦虑中混成一片,紧紧搂在一起,就像两个扑扑跳动的胸脯。

  “我想亲一亲贝尔持,”莱昂说。

  艾玛走下几步楼梯,去叫费莉西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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