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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以消毒药水搓洗完毕,并傲慢地接过护士递来的毛巾擦干双手后,财前五郎便叼着烟走出门诊室。

  时间早过了中午,已经将近一点,医院长廊上却仍有上午挂号的病患。他们紧紧挨坐在老旧的椅子上,排队等着看病。每张脸都因抱病的焦躁与不安,挂着疲惫、慌乱的表情,还不时探刺地窥望彼此。每当走过这样的走廊,财前五郎总会刻意板起脸孔,然而,病患一旦认出眼前的人就是财前五郎时,他们就会约定好似的集体站起身来,充满敬畏和信赖地朝他行鞠躬礼。

  “啊——”

  简短应答后,财前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他也以自己的双眼确认了一件事——相较于主任医师东贞藏教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其实是靠他这位副教授的本领和名气才支撑下去的。

  事实上,昨天的胃癌手术之所以会成功,恐怕也是因为执刀者是财前的关系。虽然外科主任东教授确实是研究致癌理论的知名学者,不过,他大概就是所谓的手不够灵巧吧?在手术刀的操作上,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财前比较高明。像昨天那个胃癌病患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贲门(胃的外观由上而下可分为四个部分,即贲门、胃底、胃体、胃窦。),和一般发生在胃体的个案不同,必须先将贲门切除,再让食道和胃完全缝合在一起。这种食道.胃的吻合手术正是财前的独门绝技,连医学期刊都称他为“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

  “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财前喃喃自语着,彷佛正吟味着这个称号所蕴含的特殊尊荣。他挺着五呎六吋的昂藏身躯,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走出长廊,来到中庭,往施工中的新馆工地走去。

  占地九千坪的浪速大学医院建于昭和四年(公元一九二九年),目前计划在由大理石圆柱架构的庄严旧馆旁,增建一栋楼高五层、面积一千五百坪的新馆。工程于去年九月开始动工,预定在今年九月完成。再过六个月即将竣工的建筑,被五层楼高的铁架和钢筋给牢牢围住,目前正进行至灌浆的阶段。

  建筑工地映着亮晃晃的春阳,一走近就看到醒目的灌浆塔和吊车,水泥搅拌机和绞盘发出刺耳的声响,远看像是棋盘方格的悬空脚手架上,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木工们正忙碌地干活。

  “医生!上次我们的人承蒙您照顾了,真是多谢。”

  嘈杂的机器声中夹杂着人的呼喊声,财前回头一看,身穿卡其夹克的工地主任加藤不顾渗入衣领的满头汗水,忙不迭地向他行个大礼。一个礼拜前,工地发生了小事故,作业中的工人伤了脚,是第一外科帮忙诊治的。

  “哪里哪里。那没什么。只是轻微的撕裂伤和撞伤,应该十天就痊愈了吧?”

  “托您的福,因为处置得早,连个破伤风都没有就好了。对了,医生您的第一外科以后会搬进新馆的哪里?”加藤工地主任指着已经盖好六成的U字型建筑问道。

  “就在南边的那个角落。”财前说着往面对堂岛川、朝南敞着大窗的一楼角落望去。

  “这么一来,医生您未来工作的地方就座向、宽敞度,还有出入方便性而言,都是上上之选呢!”

  “那是一定的。我们这科最辛苦、病患最多嘛,要求最好的位置和设备也是理所当然的。”

  财前重新点燃一根烟,眼神瞟向那个位置,吐出白色的烟圈。

  临床十六科将瓜分新馆的各诊察室和病房,南侧一楼最宽敞、最舒适的位置,已经依第一外科、第二外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妇产科的顺序给预定了,因此,有几科势必搬进一整天都照不到阳光的阴暗北边,或是西晒强烈的西边院舍,而抽中这种下下签的正是教授权力不彰、最没有势力的科别。

  这就是大学教学医院里的“权位建筑化法则”。即使在各科进驻、宽两千三百坪的五层楼旧馆建筑也是如此。正门大厅所在的一楼,离电梯、药局都很近的位置,是由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第一外科所占,至于牙科、眼科、放射科等教授没份量的科别,全窝在远离正门的阴暗角落。当年纪老大、面色蜡黄的护士长凶巴巴地喊着病患的名字之际,整个空间便弥漫着一股阴沉、穷酸的味道。

  财前再次将视线往新馆竣工后,自己即将迁入的位置望去。五层楼高的钢筋建筑,二楼以上朝南开着阳台和大窗。窗户下,堂岛川潺潺奔流,隔着河,正前方耸峙着大阪市政府和市议会的青铜色屋顶。虽说那一带是市中心,却经常可见白鸽飞落在圆形屋顶上。这是二十几年来,财前每天看、并且已经看到腻的无聊风景。

  想当年,他还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时,初次看到这幅景色,曾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清爽。不过医学院毕业后,他一边待在病理学教室撰写博士论文,一边进入第一外科的医局,从无薪的助手做起,之后历经有薪助手、讲师、副教授的阶段,至今已经过了二十个年头了。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不知何时,他的感觉只有“百般无趣”这四个字可以形容。不过,这百般无趣的景色却在一年前摇身一变,对财前而言,它不再是无聊至极的风景了。

  ——那是因为身为副教授的他总算熬出头,成为第一外科下届教授的热门人选。

  外科主任东教授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然而,东教授任满退休,并不代表财前副教授就可以直接递补,升等为教授。由临床十六科及基础十五学的三十一名教授所组成的医学院教授会,将投票表决东教授的位子由谁来接任。对东教授而言,这八年来,财前副教授一直是他的忠实左右手,为医局的事尽心尽力,东教授应该不会抛弃长年在背后支持他的财前,而从其他大学另找继任人选才对。但问题是除了东教授以外,另外三十名教授,他们的票会投给谁才是关键。

  以医学部长(日本的医学部长即医学院院长,为免与文后常出现的医院院长混淆,本书保留原文职称。)鹈饲为首,各有癖好的三十名教授的脸孔在财前的脑海一一浮现。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首先,财前本身虽然很有实力,但也因为树大招风,经常招妒;其二,虽然负责票选的是国立大学的教授会,但选票的流向总有始料未及的时候。如此一来,从现在算起到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为止的这一年,对自己而言将是无比重要的关键时期。这段期间,他必须采取最缜密的计划和最周延的行动,或许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

  在外人眼里看来,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和副教授在地位上的差别,或许只有一线之隔或一步之差。不过现实的情况是,教授和副教授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不合理之至。这八年来,财前五郎一直屈从在这不合理的体制之下。

  成员超过五十名的外科医局有讲师两人、有薪助手十八人,其他则全是无薪助手和研究生,而副教授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个大家庭的总管,负责处理所有大小杂务。

  从调解医局成员对工作分配的不满,到替无薪的研究生找兼职机会,指导他们的博士论文,这些琐碎的事副教授全都包了。除此之外,连医局的研究经费也要他想办法筹措。如果筹不出钱来,就会被讥为无能,因此,最后他也不得不和有业务关系的药厂及医疗器材公司往来酬酢,鼓动厂商们为研究经费略尽绵薄之力。

  换言之,所谓的“副教授”,尤其是那种无望在下届升等为教授的副教授,即所谓的“万年副教授”,就好像是军队里专司内务的班长一样,必须一手包办所有杂务,做教授背后的无名英雄,扮演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这八年来,财前五郎之所以对地方大学教授的招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忍辱负重地屈居苦命的副教授一职,就是为了能在东教授退休后爬上教授的位子。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把握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万一他无法顺利升格为教授,就一辈子别想成为国立浪速大学的教授,只能以“万年副教授”的身份终老,或是请调到地方上的医科大学。由于浪速大学医学院规定教授的退休年龄是六十三岁,一旦错过此次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他必须等到新任教授又退休为止。而财前已经四十三岁了,这等于宣告他永远失去了角逐教授宝座的机会。

  不会有这么蠢的事吧,外科的副教授中,实力勉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全是些软脚虾,根本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财前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一扫,抬起汗毛浓密的手,将嘴边叼着的香烟“啵”的一声丢到泥浆里,踩着与来时同样自信的步伐,往副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嘴里抽着英国制的顶级雪茄,透过教授室的窗子眺望正在施工的新馆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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