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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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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怒气冲天,像一头暴躁的公牛,几个吓懵了的女人尖叫着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她们劝开,跟我一起下到舱里。大副提了客舱里的灯匆匆走了,我们在无边的黑暗中等着事故的结局。 一阵深沉奇怪的寂静压向我的心头。这不完全是害怕,而是一种神经高度紧张准备面对最坏结局的感觉。同伴们卑怯的行为激起了我的勇气。她们胆小懦弱,缺乏听天由命的气概,我见了觉得很丢人。我坐下来,心平气静地恳求她们也和我一样坐下来等。 威廉森老太太是个堕入风尘的可怜人,她正要坐下,脚却踩到了碰垫上,船长已经把那个碰垫改做成了装空瓶的箱子。随之而来的响动又引起了女人们的尖叫。 “上帝指引我们,”那老太太大叫道,“但我们马上要死了。我要下地狱了,因为我的罪孽比头发还多。”其他人也跟着她的样子诅咒谩骂,脏话不堪入耳。 她那些亵渎神明的话令我震惊、厌恶,我要她祈祷,再不要浪费那有限的几分钟来诅咒或说脏话了。 “难道你没听到破裂声吗?”她问。 “听到了,那是你自己大惊小怪。坐下,安静一会儿吧。” 接着又是一次巨震,船身颠簸抖动起来,拖锚加剧了船身的晃动,我们中最有胆量的人也开始恐慌了。 “穆迪太太,我们就要完了,”玛格丽特·威廉森说,她是老太太的孙女,长得很漂亮,是我们船上的小美人、她扑倒在我面前,双手拉着我。“为我祈祷吧!为我祈祷吧!我不会,也不敢为自己祈祷。我一句祷告的话也没学过。”她的声音由于痉挛的抽泣而哽咽了,热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落到我的手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绝望的痛楚。我刚想说几句话安慰她,船又一次巨烈地震动了,船身几乎竖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好像等着顷刻间沉入河底。死的想法,脚下未知的永恒世界,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如果还留在这里,我们就会死的,”女孩哭喊着跳了起来,“大妈,我们到甲板上去吧,到那里跟别人一起碰碰运气。—— “留下来,”我说,“在这里你会更安全些。英国的水手绝不会留下女人去送死。船上有你们的父亲、丈夫、兄弟,他们不会忘了你们。我求你们耐心地留在这里,等危险过去了再说。”我的劝诫成了耳旁风,她们根本听不进去。我再也无力驾驭这些任性的家伙了,她们一阵风似的拥上了甲板。恰在此时,霍利斯·希尔号终无摇晃着离开了,带走了我们船的一部分外侧甲板以及船尾的大部分。当一切平静之后,我身心倍感疲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地悬在了波浪环绕的魁北克城堡上空。 乌云在夜间已经散尽,空气异常清新,巨大的山峰周围环绕着一团团如羊毛般柔软洁白的雾,好似披了一层淡青色的雾衣。阳光照射下来,雾团慢慢收缩变薄,成了一幅窗帘,最后又变成一朵朵巨大的烟圈,消散在明净的空气中。 一来到甲板上,老朋友奥斯卡就用它惯常的欢叫来迎接我,并且以它特有的狗类的灵性带我去查看昨天夜间船受到的损坏。它跑来跑去,一会儿停在甲板上的裂痕前,一会儿又跳过去,发现船上自己的家遭此不幸,便狂吠着以示愤怒。注意看这可怜畜生的活动,会觉得很可笑。奥斯卡已经随安妮号航行过十一次,曾经两次救过船长的命。它属于苏格兰使的一种,样子很丑,看上去很像一捆粗线团,但我从未见过像它那样忠于职守的动物。船长很嫉妒奥斯卡对我的友好,在船上奥斯卡只垂顾于我一人,它的主人说这是背叛,四条腿的动物总喜欢这么干。抱孩子胳膊累了时,我只需把她放在甲板上我的斗篷上面,嘱咐奥斯卡好生看护就行了。这条好狗就会趴到她身边,由着她以小孩喜欢的方式缠结它的卷毛,拽它的尾巴或是拧它的耳朵,毫不反抗。但如果有人胆敢靠近它看护的孩子,它马上就会警觉,一边用爪子护住孩子,一边吼叫发威,这样再胆大的人也不敢靠近孩子。奥斯卡不仅是凯蒂最好的玩伴,也是她称职的保护者。 这一天,很多旅客离开了安妮号。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以及船上的狭小空间令他们难以忍受,再也没耐心等船抵达蒙特利尔了。下了船,技工们马上在城里找到了活,姑娘们凡是能够干活的也都找到了像女仆这样的工作。天黑之前,我们的人数大大减少了。乘坐安妮号双桅船离开利斯港时共有七十二人,现在只剩下了老兵一家,两个姓邓肯的格兰小提琴家、高地人泰姆·格…他妻子、儿子以及我们一家。 无论他年轻的妻子怎样恳求,上文提到的泰姆·格兰特就是不听;他是个最坐不住的人,非要上岸去看看那里的名胜。一啊,泰姆!泰姆!你会死于霍乱的,”玛吉哭着说,“跟我和孩子呆在一起吧,我的心都要碎了。”泰姆装聋作哑,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跳进了小船,果真是个十足的顽固派,我丈夫跟他一道去了。我说来幸运,后者平安地回来了,及时赶上了我们的船。这只船在英美号轮船的牵引下,向蒙特利尔驶去。但是泰姆,那个快活的泰姆却不见了。在霍乱盛行的时期,平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令人怀疑,令人惊恐。他妻子哀痛欲绝,我现在就像又看见了她,跟那时看见的一样,坐在甲板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身体摇晃不定。伤心地痛哭着。“他死了!他死了!我亲爱的,亲爱的泰姆!这瘟疫要了他的命,把我们孤儿寡母撇在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她固执地拒绝听任何可能的解释,也不想接受人们的安慰。整个晚上我都听到她低沉痛苦的抽泣声,听到她千万次地念叨着她失去的丈夫的名字。 夕阳从瘟疫肆虐的城市上空落了下去,给千姿百态的森林和山峰涂上了一抹红色。河水像镜子一样倒映着绚烂绮丽的天空,河面上荡起层层金波。空气也好像被天火点燃了,闪耀着无数发光的亮点儿。这是我最后看到的美景。 我们的船和另外两只船都用拖缆拴在了英美号上,跟着它乘风破浪,飞速前进。东方破晓时,我怀着浓厚的兴趣审视着巍峨的亚伯拉罕高地,这儿就是我们不朽的英雄沃尔夫①获胜的地方,也是他长眠的地方。晚霞融入夜色后,月亮升起来了,透着庄严的美,把神秘朦胧的月光洒在这奇异荒芜的土地上。宽阔的河里,滔滔河水在多岩的岸间奔流,在峻岩投下的墨汁般的暗影里滚滚向前。航道中央的波浪泛着炫目的光,在周围黑暗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耀眼。巨大的轮船在泛光的航道上勇往直前,不停地把烟囱里喷出的红火星掷向清新的空气中,整个船宛若因在浓烟烈火中发怒的怪兽。 ①詹姆斯·沃尔夫(1727—1759),英国将军,1759年远征魁北克,陷城后伤重而死。 两岸浓密的松树林黑森森地罩着宽广的河面,如棺木一般阴沉,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响着河流粗犷的滔声,此刻我心里升起一种悲伤的预感——唉!过多地想到了未来。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在异乡为异客,我的心是那么渴望自己远离的家。家!这个字已不属于我的现在——它注定要永远留在过去了。为什么移民不把移居地当做自己的家呢?家的名分永远属于他离开的那块土地,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再把它赋予另一块土地。“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我看见了家里来的朋友!”“我昨晚做梦在家里呢!”这些就是人们最经常唠叨的话题,足见人们心里只把自己的出生地看做家。 嘶哑的风笛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我,这熟悉的声音把每一个苏格兰人都吸引到了甲板上,其他船甲板上的人随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为了不让风笛手超过自己,我们船上的小提琴手竭尽了全力,一场别开生面的竞赛在音乐家之间展开,持续了大半夜。狂欢的吵闹声和我此时的心情格格不入。当心情悲伤时,再没有比欢快的音乐更令人伤感的了。我热泪盈眶,离开了甲板,沉痛的回忆和徒劳的懊悔搅得我满心伤感,难得平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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