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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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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清早,床上支着的帐子里还黑乎乎的,他睁开眼睛,想不出这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的微弱咳嗽声。他父亲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头。与他的房间对着。每天早晨,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王龙常常躺在床上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咳嗽声渐渐近了时才起床。 但这天早晨他早就心急如焚了。他一跃而起,把床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是个朦胧的、天色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窗户上一块撕破的窗纸,透过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发亮的铜色天空。他走到那个窗孔附近。把窗纸撕了下来。 “春天来了,我不需要这纸了。”他低声说。 他羞于大声说在这个日子他希望房子显得整洁一些。那窗孔并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觉一下外面的空气。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带着一股湿气,这是个好兆头。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这天不会有雨,但如果这样的风继续吹下去,几天内便会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曾对父亲说,如果烈日曝晒、久晴不雨,小麦就不会灌浆了。现在,彷佛苍天选好了这天作为他的大喜之日。终于又盼来了大地结果的日子。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蓝色的布腰带系紧在腰间。他光着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热水烧好。 他走进倚着住屋的一间耳房,这是他们的厨房。里面黑魆魆的,一头牛摇动着牠的脑袋,从门后边低声地招呼着他。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着自家生产的麦秸。他祖父年轻时用自己田里的泥土垒了一个灶,由于多年做饭使用,现在已烧得又硬又黑。在这个灶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 王龙用瓢从旁边的瓦罐里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是珍贵的,他舀水时非常小心。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锅里。这天他要把整个身子都洗洗。从他还是个在母亲膝上的小孩时起,谁都没有看见过他的整个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见,他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绕锅台走过去,从厨房的墙角拣了一把放在那里的干草和树叶,细心地放到灶口里面,不让一片树叶露在外边。然后,他用一个旧火镰打着火种,塞进干草,火苗便窜了上来。 这是他必须烧火的最后一个早晨。自从六年前他母亲死后,每天早晨他都要烧火。他烧火,煮开水,把水倒进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他父亲坐在床边,一边咳嗽一边在地上摸着穿他的鞋子。六年来,每天早晨,这位老人都等着他儿子把开水端来减轻他的晨咳。现在父亲和儿子都可以歇下来了。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王龙再也不用无论冬夏都一大早起来烧火了。他可以躺在床上等着,他也会有开水送到面前,而且,如果年成好,开水里还会放些茶叶。每隔几年总会有个好年成的。 而且,如果那女人累了,还会有她的孩子们烧火,她会为王龙生养很多的孩子。王龙停下来,呆呆地想着孩子们在三间屋里跑进跑出。自从他母亲死后,三间屋子对他们总显得太多,有一半空荡荡的。他们一贯不得不排斥像他叔父那样,有一大群儿女的亲戚,他常对他们说:“现在两个单身汉哪需要这么多屋子?父子俩不能睡在一起?年轻人身上的热气会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但他父亲总是回答说:“我的床给我的孙子留着。他会在我老了时暖暖我的骨头。” 现在就要有孙子了,而且还会有重孙!他们要在堂屋里靠墙放上床。整个房子里都得放床。王龙想着半空的房子里放上床的时候,灶里的火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下来。这时老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披着衣服。他边咳边吐,喘着说:“怎么还不把开水拿来暖暖我的肺呢?”王龙望望他,收回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柴草湿了?”他从灶后说,“潮气太大……” 老人不断地咳嗽,一直等到水开了才停下来。王龙把一些开水舀到碗里,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放在灶台边上一个发亮的小罐子,从里面拿出十来片拳曲了的干叶子,撒在开水上面。老人贪婪地睁大眼睛,但立刻便开始抱怨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浪费呢?喝茶叶好比吃银子呀。” “今天是娶亲的日子,”王龙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会舒服一些。” 老人用干瘪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哝哝有些抱怨。他看着拳曲的茶叶在水面上展开,舍不得喝下这贵重的东西。 “水要凉了。”王龙说。 “对——对,”老人慌忙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他像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吃的东西,变得跟动物一样高兴。但他并没有把什么都忘了,他看见王龙正毫不顾惜地把水从锅里舀到一个深深的木澡盆里。他抬起头,严厉地看着他的儿子。 “这么多水足可以把谷子浇熟。”他突然说。 王龙继续舀水,一直舀完都没有回答。 “喂,说你呢!”他父亲大声吼道。 “过了年我还没有洗过一次身子。”王龙低声说。 他实在羞于说自己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第一眼便看见自己脏兮兮的样子。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松得关不紧。老人跟着走进堂屋,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地嚷道:“要是我们刚有女人就这样可不是好事——早晨开水里放茶叶,还这样洗澡!” “就这么一天,”王龙大声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洗完后我会把水倒到地里,不是全都浪费了。” 老人听了这话便不再做声,于是王龙解开腰带,脱掉了他的衣服。墙上的窗户射进一道方形的光束,在光亮里,王龙把一小块布泡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使劲擦洗起他那瘦长的褐色的身子。尽管他觉得天气暖和,但身子湿了后就有些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浇水,直到他浑身都冒起淡淡的热气。然后,他走近原先他母亲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蓝布衣服。这天他不穿冬棉衣也许有点冷,但他突然觉得不能把这些衣服穿到他刚刚洗干净的身上。他的棉衣面又破又脏,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又黑又潮。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第一次见他他就穿着露棉絮的衣服。以后她一定要洗衣补衣,但不能第一天就这样。 他在蓝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用同样的布料做的长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只在过节时才穿,一年也只穿十来天的时间。随后他很快地用手指解开垂在背后的辫子,从破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理他的头发。 他父亲又走近他的房间,把嘴对着门缝。 “难道今天我不吃饭了?”他抱怨说,“到我这个年纪,身体在早晨都是虚的,非吃些东西才行。” “我这就去做。”王龙说,迅速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而且还在发辫中间编进一条带穗的丝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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