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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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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水碗。他在床上坐起身,把碗接了过来。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茶叶。他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给吓得后退了一下,对他说:“我给公公的水里没有茶叶——我照你说的做的——但给你的这碗,我……” 王龙看到她有些怕他,觉得很高兴。没等她说完他就回答说:“我喜欢茶水,我喜欢茶水。”他高兴地咕噜咕噜地把茶水喝了下去。 他心里充满了这种新的欢乐,他甚至对自己也羞于承认:“我这个女人真讨人喜欢的!” 此后一连好几个月,他觉得好像除了看自己这个女人之外什么事都没干。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工作。他扛了锄到他的地里,耘出一行行庄稼;他把牛套在耕犁上,耕好村西栽种蒜和葱的土地。他工作非常高兴,因为中午他一回到家里,他吃的饭就准备好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碗筷整齐地摆在上面。以前,他回到家里,虽然很累,还得自己做饭,除非老人早早就饿了,自己拌点玉米粥或做一些死面的烙饼卷蒜苗。 现在,不论有什么吃的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可以坐在桌边的板凳上马上吃饭。屋里的泥地扫过了,柴禾也堆了起来。早上他到田里去了以后,女人便拿上竹耙和一条绳子到田野去捡柴禾,这里捡一些草,那里捡一根树枝或一把树叶,到中午回来时,便背回足够做饭的柴草。这使王龙感到高兴,他们用不着再买柴烧了。 下午,她将一把铁锹和粪筐背到肩上,去到通往城里的大路上,那里有载货的骡子驴马来往。她在路上捡牲口粪,把粪背回家堆在门外的墙根处,用作田地的肥料。她做这些事不声不响,而且并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去做。到了晚上,她一直要到把牛喂饱饮足以后才休息。 她拿出他们的破衣服,用自己在竹锭上用棉花纺的线来缝补,补好他们冬棉衣上的破洞。她把他们的被褥拿到门口的太阳底下,拆下里表洗干净挂在竹竿上晒干,把被褥里面多年来变得又硬又黑的棉絮重新絮过,杀死藏在被褥缝里的虱子跳蚤,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曝晒。一天又一天,她不停地做这做那,直到把三间屋子都弄得干干净净,有了生气。老人的咳嗽也渐渐见好,他背靠房子的南墙坐着晒太阳,常常半醒半睡,感到温暖而满足。 但这个女人,除了生活中非说不可的话以外,她从不讲话。王龙看着她的大脚慢慢稳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暗暗地注视着她那无表情的方脸和有些害怕的眼神,对她毫不理解。夜晚,他知道她的身体柔滑结实。但在白天,她的衣服,她的朴素的蓝布衣裤遮住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她像一个忠诚的、沉默寡言的女仆,一个只有女仆身分的女人。然而他不应该对她说:“为什么你不说话?”那是不合适的。她做了她该做的一切,这已经足够了。 有时,他在田里工作时,也常常想关于她的事情。她在黄家那上百个院子里见过些什么?没有与他共同生活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想不明白。然后他又因为自己对她的好奇心和兴趣而觉得不好意思。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 但是,对于一个曾经做过大户人家的丫头并从清晨工作到深夜的女人,三间屋子的家务和一天做两顿饭是不够她忙的。一日,当王龙在迅速生长的小麦地里忙得不可开交,一天接一天地锄麦锄得腰酸背疼的时候,她的身影出现在他躬身耕锄的麦垄中间,她站在那里,肩上扛着一把锄头。 “天黑以前家里没什么事做。”她简短地说,然后她再没说话,走到他左边的一垄田里,扎扎实实地锄起地来。 时值初夏,烈日直晒到他们身上,她脸上很快就挂满了汗珠。王龙脱去上衣,光着脊背;但她却穿着遮住双肩的单衣工作,单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像是又一层皮肤。他和她两人一起工作,配合默契,一句话也不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他觉得和她凑合在一块儿,甚至不觉得累了。他好像把什么事都忘了,有的只是这样在一起工作时内心的愉快。他们把自己这块地对着太阳翻了又翻——正是这块地,建成了他们的家,为他们提供食物,塑成了他们的神像。土地肥沃得发黑,在他们的锄头下轻轻地松散开来。有时他们翻起一块砖头,有时又翻起一小块木头。这不算什么。从前某个时期,男男女女的尸体都埋在那里,当时还有房子,后来坍塌了,又变成了泥土。同样,他们的房子有一天也要变成泥土,他们的肉体也要埋进土里。在这块土地上,每个人都有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干着活,一起沿田垄移动——一起让田地结出果实——但他们之间却没任何其他言语。 太阳落了,他慢慢地直起腰,看了看他的女人。她满头大汗,一脸泥土。她像个土人,浑身成了和土地一模一样的褐色。她的湿透了的、被泥土染黑了的衣服紧贴到她宽而结实的身上。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垄锄完。然后,还像平常那样毫无表情,她直板板地说:“我怀了孩子了。”她的声音单调死沉的在原本就寂静下来的夜空中回荡。 王龙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这件事该说什么呢!她弯下腰捡起一小块砖头,把它从田垄里扔了出去。她说这件事就像以前说“我给你把茶端来了”,或者就像说“我们吃饭吧”一样。这事在她看起来竟那样平常!但对他来说,他无法说出这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情激动,接着像突然受到约束似的又冷静下来。看来,轮到他们在这块土地上传宗接代了! 他突然从她手里拿过锄头,声音有些闷塞地说:“别做了,天已经晚了。我们要告诉老人去,让他也高兴一下。” 然后他们走回家去。她走在他后面五、六步远的地方,因为做女人的就应该那样。老人站在门口,饿着肚子等吃晚饭,因为自从家里有了女人以后,他从不自己做饭。他有些等急了,嚷着说:“我太老了,像这样等饭吃受不了!” 但王龙从他身边走进屋里时说:“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想尽量说得平静些,就像说“今天我在村西地里下了种”那样,但他做不到。虽然他说话声音很低,但他自己听来彷佛是大声嚷出来似地。 老人先是眨了眨眼,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哈,哈,哈!”彷佛他对走来的儿媳妇喊道,“这么说快有收获了!”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平静地回答说:“我这就准备饭去。” “对,对,吃饭!”老人急切地说,像个孩子似的跟着她走进厨房。就像他想到孙子忘了饭一样,现在,想到新做的饭摆在面前,他又把孙子忘了。 可是王龙却在黑暗里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脑袋托在交叉的双臂上。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他与她生命的结晶降临人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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