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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真是个乡下的蠢人,还留着辫子!”他向周围站着的人喊道,“有人说让他来他就去了,这个傻子里的傻子,根本不问‘我拉你,你给我多少钱’!要知道,傻瓜,只有拉白皮肤的外国人可以不争价钱!他们的脾气像生石灰,但如果他们说‘过来’,你就可以过去,而且可以信任他们,因为他们都是些笨蛋,对任何东西都不知道恰当的价钱,他们只会像流水一样花口袋里的洋钱。”周围的人听着,都哈哈笑了。

  王龙没有说话。确实,他觉得在这群城里人当中他显得低贱无知,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拉着他的车走了。

  “不管怎样,这些钱够我孩子明天吃的了。”他心里固执地想着。但这时他想起了晚上还要付车的租钱,而现在实际上连租钱的一半都还不够呢。

  那天上午他又拉了一个客人,这次他跟人讨价还价并讲妥了价钱。下午又有两个人叫他拉车。但到晚上,他数了数手上所有的钱,除了付人力车的租费以外只多出了一个铜钱。他非常痛苦地往回向他的窝棚走去,心里对自己说:做了一天比在田里收割还苦的工,仅仅挣到了一个铜钱。这时,他对土地的思念像洪水一样涌入他的心里。在这奇怪的一天当中,他一次都没想到过他的土地,但现在,想着他的土地躺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真正属于他的土地——心里便平静不下来。他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回到了“家”。

  他回到窝棚以后,发现阿兰一天乞讨到四十个小钱,差一点就够五个铜钱,大的男孩子讨到了八个,小的讨到十三个,所有这些放在一起足够付第二天早晨的粥钱。只是他们把钱往一起放的时候,小的男孩哭着要留着他自己的,他喜爱自己乞讨得来的钱,那天夜里睡觉时手里还攥着,后来为了填饱肚子,他也不得不拿出来。

  倒是老人一无所获。他一整天都非常老实地坐在路边,但没有乞讨。他坐在那里睡觉,醒过来就看看路过的人和车,看累了就又睡去。他是长辈,谁也不能训斥他。当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空空时,他只是说:“我耕地、播种、收割,是土地、种子养活了我一辈子。除此之外,我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

  他坚定地注视着他的后辈,彷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十二】

  王龙最初的严酷饥饿过去了,他看到孩子们天天都有些吃的东西,也知道每天早晨都有米粥,而且他一天的劳动和阿兰的乞讨所得足可以付早晨的粥钱,于是他生活中的陌生感逐渐消失,他开始知道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虽然他只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上。他每天从早到晚在街上奔跑,渐渐知道了这个城市的一些风尚,也知道了这个城市一些偏僻的地方。他了解了早晨拉的那些客人,如果他们是女的,那是去市场买东西;如果是男的,他们不是去学校就是去商行。但这些都是什么样的学校他却无法知道,他只知道它们被称作“西洋大学”或“中国大学”,因为他从未进过校门,他知道,如果他进了校门,就会有人来问他在他不该待的地方干什么。对他拉人去的那些商行的情况他也是一无所知,当然,除了客人付给他的钱,他什么也顾不上关心了。

  他知道他晚上拉的人大多数是去大茶馆或寻欢作乐的地方,公开的寻欢作乐是放着满街都能听到的音乐,在木桌上用象牙或竹子做的麻将赌博,而秘密的、不声不响的、隐蔽的寻欢作乐则是在墙后面的内房。但王龙本人对这些娱乐场所一无所知,除了他的窝棚处,他的脚还没有跨进过任何门坎,因为他拉的车总是停在某个门口。他生活在这个富裕的城市里感到格格不入,就像富人家里靠吃残羹剩饭的老鼠,这里躲躲那里藏藏,永远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

  情况就是这样,虽然一百多里不及千里遥远,陆路不及水路遥远,但王龙和他的妻儿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却像外国人似的。不错,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也长着黑头发、黑眼睛,和王龙一家人没有什么不同,和王龙老家那地方所有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语言交流也没有什么障碍。

  但是安徽毕竟不是江苏。在王龙的出生地安徽,人们说话慢而深沉,就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似的。但在江苏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城市里,人们说话时音节是从嘴唇上和舌尖上爆破出来的。王龙老家的田地一年里总是慢吞吞地收两季,麦子和稻子,以及一些玉米、豆子和大蒜;而这个城市周围的农民不停地用臭大粪催他们的土地,除了稻子之外,还一区接一区地在地里种各样的蔬菜。

  在王龙老家,一个人有了白面烙饼卷大葱就是一顿好饭,再不需要别的。但这里的人吃猪肉丸子、竹笋、栗子炖鸡、鸭肫肝,以及各种各样的蔬菜,当一个老实人带着昨天的大蒜味走过时,他们就仰起鼻子喊道:“这个发臭的北方猪佬!”大蒜味会使布店的商人抬高蓝棉布的价格,彷佛他们也如同外国佬一样好宰。

  因此,贴墙而建的这个席棚小村永远不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也不会成为城外乡村的一部分。有一次,王龙听见一个年轻人在夫子庙的角上对一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讲——那是个只要有勇气人人都可以站上去演讲的地方——年轻人说中国必须发生一次革命,必须起来反对外国人,王龙听了非常害怕,偷偷地溜走了,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年轻人义愤填膺地谴责的外国人。又有一天,他听到另一个青年演讲——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青年演讲——那人在他住的街角上说,在这个时候,中国人必须团结起来,必须进行自我教育。但这次王龙不觉得有什么人说的是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在绸缎行的街上找顾客时,才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他明白了这个城市里还有些人才是人们心目中真正的外国人。这天他正好经过一个商店门口,那是个女人常去买绸缎的商店,有时候他在那里能找到比一般人付更多的钱的顾客。就在这天,有个人走出来突然碰上他了,这个人的样子以前他从未见过。他说不出这人是男是女,但是个高个子,穿着一件用某种粗料子做的挺直的黑色大衣,脖子上围着某种死野兽的毛皮。当他经过的时候,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人轻快地打了个手势,让他把车杠放低。他照着做了。当他又站直身子时,他茫然地看了看这个坐车的人,那人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去大桥街。他开始拉着车奔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叫住那天拉车碰巧认识的另一个车夫问:“你看我拉的是个什么人?”

  那人喊着对他回答说:“一个外国人——一个美国女人——你发财啦!”

  但王龙害怕身后那个奇怪的家伙,拉着车尽可能地快跑,等他到达大桥街时,已经精疲力竭,汗流浃背。这个女人下了车,用同样结结巴巴的口音对他说:“你用不着那么拼命跑。”然后在他手里放了两块银元,这可是比平常的价钱多出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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