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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交到老爷手里——还会有谁呢?”那女人毫不思索地回答。但王龙知道老爷手里的东西会落到她的手里。

  因此他不想再和这女人多谈,他转身走开,说道:“改日再说吧!改日再说吧!”一边说一边向大门走去。她跟着他,在他后面一直喊到街上:“明天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或下午——什么时候都行啊!”

  他没有理她,径直向大街走去,他心里很是迷惑,觉得需要好好想想他刚才听到的事情。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当跑堂的把茶利落地放到他面前,不客气地抓住他付的铜钱扔着玩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沉思。他越想,那个大户人家的衰落就越显得可怕,从他爷爷的一生到他父亲又到他自己的一生,这家富户一向是城里有势力的名门望族,现在竟衰败破落了。

  “这是他们离开田地的结果。”他有些遗憾地想道。然后他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正像春天的竹子一样蹿着长。他下了决心,从这天起,不许他们再在阳光下玩耍,要让他们下地工作,从小就让他们打骨子里记住脚下的土地,知道靠手里的锄把吃饭才是可靠的。

  然而,这时他身上带着的这些又热又重的珠宝仍然使他担惊受怕,彷佛它们的光华会透过布包闪耀,有人会喊出:“啊,这里有个穷人带着皇帝的珠宝!”

  只有把它们变成土地他才能安宁。因此,他看到店主有点空闲时便把他叫了过来,对他说:“来,我请你喝杯茶,给我讲讲城里的新鲜事儿,我一冬天都没有来这里了。”

  店主一向愿意跟别人谈这类事,特别是别人花钱让他喝自己店里的茶时更是如此,于是他高兴地坐到王龙的桌子旁边。这人长着一副黄鼠狼似的小脸,左眼上有个萝卜花。他的衣服又硬又黑,胸前和裤子上沾满油渍,因为他除了卖茶之外还卖饭,而饭是由他自己做的。他常常喜欢说,“俗话说,‘好厨子穿不上干净服。’”因此他觉得自己不干净并不算什么。他坐下后,立刻和王龙谈了起来:“嗯,除了许多人饿死以外——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最大的新鲜事要算黄家被抢的事了。”

  这正是王龙希望听的事。店主继续兴致勃勃地给他讲那件事,绘声绘影地说留下的几个侍妾怎样哭喊,怎样被带走,那些留下的姨太太怎样遭到强奸,怎样被赶出去,有的甚至还被带走,结果现在那个家里根本没有人住了,“一个人都没了,”店主最后说,“只有老爷自己了,他现在完全听凭一个叫杜鹃的侍女的摆布,这个侍女靠着自己的聪明,在老爷屋里待了多年,而其他人都是待不久的。”

  “那么,这个女人管事吗?”王龙问,仔细地听着。

  “这阵子她什么都能管,”那人答道,“就目前来说,不管什么东西,她能抓的就抓,能吞的就吞。当然,总有一天少爷们在别的地方办完事会回来的,到时候光凭她自己说她忠心耿耿是骗不到他们的奖赏的,那时她就得离开。但她现在已经安排了日后的生活,即使她活一百岁也没有问题。”

  “他们家的地怎么样了?”王龙终于问,急切得声音有些发抖。

  “地?”店主有些不解地说。对这个茶馆的主人来说,土地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家的地卖不卖?”王龙着急地问。

  “噢,田地呀!”那人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时一个顾客进来,他站起身,边走边喊道:“我听说他们家的田地要卖,只有那块六代相传的坟地不卖。”然后他招待那位客人去了。

  听了刚才那番话,王龙也站起身,走了出去。他又来到那大户人家的门前,那个女人出来为他开了门。他没有进门,站在那儿对她说:“先告诉我,老爷是不是在卖地契约上盖他自己的印章?”

  那女人眼睛盯着他赶忙答道:“他会的——会的——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担保!”

  然后王龙直板板地对她说:“你们卖地是要金子、银钱还是珠宝?”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道:“我要把地换成珠宝!”

  【十七】

  王龙现在有了更多的土地,一个人一条牛耕种不过来了,把那么多收下的稻麦贮备起来也成了问题,于是他在房子旁边又盖了一间房子,买了一头驴,并且对他的邻居秦说:“把你那块地卖给我,离开你那个孤零零的家,到我家里来,帮着我一起种地吧。”秦同意了,他很高兴这么做。

  那年雨下得及时。稻秧长得很好。收割完小麦之后,这两个人在水田里插种了稻秧,这是王龙种稻子最多的一年,因为丰富的雨水使以前的旱地这年也适宜种稻。接下来到了收获的季节,光他和老秦两人忙不过来,要收割的稻子太多了。于是王龙又雇了两个住在村子里的人来帮他收割。

  他在从黄家买来的那块地里工作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衰败了的大户人家的懒惰的少爷。因此,每天早晨他严厉地吩咐两个儿子与自己一起下地,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牵牛啦,牵驴啦等等,即使他们做不成什么大事,至少也让他们知道太阳晒在身上有多热,在田垄里走来走去有多累。

  但他不让阿兰下地工作,因为他不再是个穷人,而是个随时可以雇用帮手的人了,再说他也看到这年地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他不得不再增建一间房子来收藏粮食,否则他家里连走路的地方都没了。另外,他买了三头猪和一群鸡,用收获时散落的粮食来喂养。

  那时阿兰在家里做家事。她为每个人做了新衣新鞋,为每张床上做了絮着新棉花的花布被褥。全都做完之后,他们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衣服和铺盖。然后,她自己躺到床上,又要生孩子了,她这次仍然不要任何人待在身边。尽管她可以雇个她看得上的人,但她还是愿意一个人自己生。

  这次她生的时间很长。晚上王龙回到家里时,他看见父亲站在门口笑着说:“这次是对双生!”

  王龙走进里屋,阿兰和两个新生的孩子躺在床上,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他因为她生了双胞胎而高兴得狂笑起来,突然想起一件可以逗乐的事,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在怀里揣着两颗珍珠!”

  他对自己想起说这句话又笑了起来。阿兰看到他这样高兴,也慢慢露出了痛楚的微笑。

  这时王龙再没有什么犯愁的事了,唯一的一件心事是他的大女孩子既不会讲话,也不会做她那种年龄该做的事情,在看到父亲瞧她时,她仍然只会像婴儿那样地微笑。不知是她生下的那年太苦太饿还是别的什么,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王龙期待着她学会说话,哪怕像小孩子那样叫他“大大”也好,但他一直听不到,能看到的只是她的甜甜的笑脸,于是他在看她的时候,总是喃喃地说:“小傻子,我的可怜的小傻子。”而他在心里却对自己呼喊着:要是我把这孩子卖了,他们发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把她弄死的!

  彷佛为了对孩子做些补救,他待她很好,有时候他把她带到地里。她默默地跟着他,而他说话和看她的时候她便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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