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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人回家的时候,王龙因自豪而有点心花怒放了,因为他觉得,在那间屋里的所有孩子中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两个孩子那么高大强壮,也没有一个脸上有那种黑油油的光彩。当他走过城门碰到一个同村的邻居时,他这样回答了那人的问话:“今天我是从我儿子的学校回来的。”使那人吃惊的是他回答时好像非常漫不经心,“现在我不需要他们在地里工作了,他们可以学到一肚子学问的。”

  但那人走过之后他对自己说:“我的大儿子一定会成为班上最出众的!”

  从那时起,两个男孩子也不再叫“大小子”和“二小子”了,而是由老先生给他们起了名字。这位老先生研究了他们父亲的职业,给儿子们确定了两个名字:大的叫农安,二的叫农文,每个名字中的第一个字的意思都是指财富从土地而来。

  【十八】

  这样,王龙积聚了他的家产财富。第七年的时候,由于西北的雨雪过量,从那里发源的村北的大河河水暴涨,河水冲破了堤岸,淹没了整个地区的田地。但王龙并不害怕。虽然他的地有五分之二变成了湖泊,水深得没过了人的肩头,但他并不觉得害怕。

  整个春末夏初,水不断高涨,终于泛滥成一片汪洋,水面潋滟荡漾,倒映着云层山月以及树干淹没在水中的柳树和竹子。这里和那里,到处有些主人已经离去的土坯房子,慢慢地坍塌,陷进了水里和泥里。同样,所有不像王龙那样建在小山上的房子,也都坍塌陷落了。小山像突出的岛屿。人们靠船和城里来往。而且有些人已经像以前那样饿死。

  但王龙是不害怕的。粮市上欠他的钱,他的仓室里装满了过去两年的收成,他的房子高高地矗立在小山上,离水还很远,他没有任何要怕的事情。

  但是,由于大量土地不能耕种,他有生以来还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为闲散。他睡得不能再睡,他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无所事事和丰足的饭食使他烦躁起来。此外,还有那些雇工,他雇了他们一年,让他们吃了饭半闲着,一天天等洪水消退,而他自己去工作也太愚蠢。所以,他让他们修理旧房子的屋顶,让他们在新屋顶漏雨的地方安上瓦,吩咐他们修理锄、耙和耕犁,安排他们饲养家畜,让他们买来鸭子在水上放养,还让他们把麻编成绳子——所有这些工作,以前他自己种地时都得靠自己去做——这一切都做过之后,他自己什么工作也没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一个人不能整天坐着,看着一片湖水淹没着他的土地,他也不能吃下比他肚子能盛下的更多的东西,而且王龙睡过一觉以后便不能再睡。他焦躁地在房子周围漫步,整个家里一片寂静,对精力充沛的他来说,这简直是太静了。老人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虚弱,眼睛已经半瞎,耳朵差不多全聋了,除了问问他是否暖和、是否吃饱或是否想喝茶之外,根本没有必要去和他说话。这使王龙觉得急躁,因为老人看不见儿子现在多富,总是嘟嚷他碗里放没放茶叶,说什么“一点水就够了,茶叶就是银钱啊”。不过,也用不着告诉老人什么,因为他听了也立刻就忘。他生活在自己扭曲了的世界里,大部分时间都梦想着他又成了一个青年,精力旺盛,他已很少看到现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

  可怜的大女儿,根本不说话,整天地坐在爷爷身边,把一块布折了又折,然后冲着那块布发笑——这两个人对兴旺发达、精力充沛的他都无话可说。当王龙为老人倒上一碗茶,用手摸摸女儿的脸蛋时,他看到她那种甜甜的无意义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很快就令人悲伤地从她脸上消失,留下一双迟钝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其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常常在离开他的女儿后沉默一会,这是他女儿在他心上留下的悲伤的标志。然后他会看看他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他们现在已经能在门口高兴地跑来跑去了。

  但是一个人不会仅仅满足于和傻乎乎的小孩子逗乐,他们嬉笑了一阵后会很快去玩自己的游戏,这样王龙又成了独自一个人,心里又充满了不安。要不他就是看看他的妻子阿兰,这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和他一起密切地生活过的女人——他们太密切了,她的身体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已无新鲜可言,她的事他无所不知,他已经不再指望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新鲜的东西。

  但王龙觉得他好像一生中第一次看阿兰似的,他看出她是一个任何男人都不会说漂亮的女人,她是个平庸的普通妇女,只知默默地工作,从不考虑别人觉得她长相如何。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头发是棕色的,蓬乱而没有油性;她的脸又大又平,皮肤也很粗糙;她的五官显得太大,没有一点美丽和光彩,她的眉毛又稀又少,嘴唇太厚,而手脚又大得没有样子。他以奇特的眼睛这样看着她,对她喊道:“现在谁看见你都会说你是个普通人的老婆,而绝不会说你是个又有地又雇人耕种的人的妻子!”

  这是他第一次说到他觉得她长得如何,因此她用一种迟钝而痛苦的凝视回答他。她正坐在一条板凳上纳鞋底,她停下手里的针,吃惊地张着嘴,露出了她那发黑的牙齿。然后,彷佛她终于明白了他在像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那样看她时,她的高颧骨的双颊变得通红,她低声说:“自从我生了那对双胞胎,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心里总像有团火似的。”

  他看得出,她天真地认为他对她的指责是因为七年多来她未再怀孕。因此他用一种比他的本意更粗鲁的语气答道:“我是说,你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买点油擦擦头发,给自己做件新的黑布衣服?你穿的那双鞋也同一个地主的妻子不相配,而你现在是地主的妻子呀。”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恭顺地看着他,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把脚蜷起来藏到了她坐着的板凳底下。这时,虽然他心里觉得不该指责这个多年来一直像狗一样忠心地跟着他的女人,虽然他也想起了他穷的时候,一个人在地里工作,她刚生下孩子就从床上爬起来到地里帮他收割这些事,但他仍然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懑,继续违抗着内心的意愿无情地说道:“我一直苦干,现在已经富了,我希望我老婆看上去不要像个雇工那样。你那两只脚……”

  他不说了。他觉得她浑身上下都不好看,但最不好看的还是她那双穿着松松宽宽布鞋的大脚;他不高兴地冲那双脚看看,这使她又把脚往凳子下面缩进去一些。终于她低声地说道:“我娘没给我裹脚,因为我很小就被卖了。不过女儿的脚我会裹的——小女儿的脚我一定会裹的。”

  但他自己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对自己生她的气感到惭愧,而且他的生气是因为她对他的不满只是感到害怕而毫不反抗。于是他穿上他的新大衫,烦躁地说:“算了,我要到茶馆去,看看能不能听到点新鲜事。在家里只有傻子、老糊涂和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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