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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前一天晚上,王大的夫人把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这回王大真让她给逼急了。王大赌咒发誓地对他夫人说,这次他一定绝不手软,毫不客气;对,这次他非得摆摆一院之主的谱不可,一院之主的夫人竟然被一个应当俯首听命的晚辈人气成这个样子,那还得了?听完弟弟的一番话之后,他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受夫人催逼的情景,于是,尽管话讲得并不厉害,但他还是责备说:“不过,你太太在大庭广众下那样对我夫人讲话,实在太不象话,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至少得揍她一两顿。我一定要你揍她一两顿。”

  老二那双眼睛滴溜一转,接着他就花言巧语地哄开他哥哥了:“哥,您跟我,咱俩是爷儿们,谁不知道娘儿们是怎么回事?她们再能耐,也是头发长见识短。好男不跟女斗。哥,咱哥儿们,谁还不知道谁?您说得不错,我那口子就是个傻乎乎的乡下女人。您跟嫂讲,就说我这么说了,我替我那口子给嫂子赔不是。赔个不是怕啥?又不少身上一块肉。咱们把女人和孩子都分开,咱就太平了。哥,咱照样在茶馆里碰头,谈咱们要谈的正事,一回到家,咱各进各的门就是了。”

  “不过……不过……”王大一着急说不下去了,他那脑子的确不如他弟弟转得快。

  老二很会察言观色,这时他马上看出他哥哥本人已经消了气了,关键是不知道回家后怎么向夫人交待,于是,他接着说:“哥,跟你说,你就这么对嫂夫人讲:‘我把我弟弟的院子同咱们的隔开了,以后他们再也没法来瞎搅和了。对这种人,就得这么教训他们才行。’”

  王大听完这番话果然高兴了,他笑了。他一边搓着他那双又白又胖的手,一边说:“对,就这么办!”

  老二说:“我今天就去请泥瓦匠。”

  这么一来,弟兄俩都把自己的太太哄得心满意足了。

  老二对他太太说道:“这下好了!你再也用不着受那个装腔作势、傲气十足的城里女人的气了。我跟我哥说了,我再也不愿和那女人住一个院子了。我们分家,我当我自己的一家之主。我不用再受我哥的欺负,你也不用听他老婆的使唤。”

  老大回到太太身边,大声说道:“一切都办妥了,我美美地收拾了他们。你放心吧。我对我弟弟说:‘你,你老婆,你孩子不能再和我们一起住了,有大门的这院房子归我们,你们在朝东的小巷那边再开一道门,以后你女人再也别想来惹我太太生气了。就算你老婆还愿意像大街上的老母猪奶小猪那样,在自个门前晃来晃去地给孩子喂奶,那么至少也不会丢我们的人了!’孩子他妈,我就是这么说的,你放心好了,因为你再也用不着见那个乡下女人了。”

  妯娌俩分别被自己的男人哄得心满意足的,都以为自己是彻底胜了,对方彻底败了。弟兄俩的关系也比从前好多了,而且都认为自己是非常聪明、了解女人的男子汉。两兄弟心情都非常好,他们盼着服丧期快点结束,那样,他们便可以在茶馆聚会,商量怎样卖掉那些他们打算卖掉的地。

  三年,在变化多端的等待之中,终于过去了。哀悼王龙的服丧期终于结束了。根据历书择定了结束丧期的日子。王大为脱孝服的各种仪式又忙了好一阵子,他无非是向老婆讨教,他老婆最懂这一套了,于是他老婆一件件向他交待,他一件件去办。

  王龙的儿子、儿媳和所有穿了三年孝服的近亲都穿上了漂亮的绸缎衣服,女的还都挂了点红颜色。在好衣服外面,又套上了他们穿了三年的麻孝袍,根据当地的风俗,他们走出大门口,门口堆了一堆金银色锡箔迭成的元宝,道士们站在旁边,然后点燃了纸钱。在火光中,为王龙穿孝的人全都脱去了孝袍,露出了穿在里面的鲜艳的衣服。

  仪式完毕,众人走进院内,相互祝贺悲悼的日子终于过去。他们向王龙的新灵牌鞠躬,因为旧灵牌已经烧掉了。他们还在新灵牌前供上了酒肉。这块新的灵牌是永久性的,这块灵牌是上好的硬木做的,下面有一个小木盒托住,这种永久性的灵牌一般都是这样的。王龙的儿子找镇上最有学问的人为王龙的牌位题词。

  镇上最有学问的人要算是老秀才的儿子了。老秀才曾经当过大家的私塾先生,年轻时也曾进京赶考。不错,他没考中什么,但总比从未进京赶考的人学问大得多。如今,他把自己的学问全传授给了他儿子,他儿子也是个秀才。接到邀请来做这么荣耀的事情之后,他便像秀才们那样,甩着袍子、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来了,鼻梁尖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一到之后,他先在牌位前按规矩行了礼,然后便在牌位前的桌子旁边坐下。接着把长袖往里一捋,把驼毛毛笔的笔锋舔得尖尖的,准备动笔了。毛笔、砚台、墨全是崭新的,作这样的题词,这些东西必须是崭新的。就这样,他开始挥毫题词了。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等了一会,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抓住王龙的整个灵魂并且在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之中充分表现出来。

  沉思片刻之后,他想起了这么一句:“王龙,其肉体与灵魂之财富均属于土地的人。”想到这一句之后,他彷佛觉得自己抓住了王龙这个人的实质,于是也便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灵魂。他用毛笔蘸了点朱砂,在灵牌上写下了最后一笔。

  灵牌写好之后,王大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们一起跟着他,把灵牌放到楼上一间专放灵位的房间里,里面放着王龙的父亲和祖父的牌位。这两位先人的牌位现在放在这么阔气的房间里,这是他们活着时想都没想过的事,在他们看来,只有阔人们才搞牌位之类的东西。即便他们想到过牌位,那最多也不过是请一位识点字的人在一片纸上写好他们的名字,然后贴在屋里的土墙上,能贴多久就算多久,风吹走了也就算了。但是,王龙一搬进城里的这间房子,他就为他的这两位先辈弄了两个牌位,似乎他们也住在这里,其实,究竟他们的灵魂在不在那里谁也不知道。

  王龙的牌位也放进了这间屋子。当他的两个儿子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关门离开那间屋子时,他们内心深处不觉暗暗感到高兴。

  现在该是大宴宾客、高高兴兴的时候了。荷花穿了件丝袍,耀眼的蓝底上配着大花。对她这么个又老又胖的女人说来,这件衣服未免太刺眼了,不过大家都只顾大吃大喝,没有人去说她,再说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宴席间,人们又说又笑又喝。王大喜欢热闹的宴席,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嚷道:“喝干!喝干!把杯底亮出来!”

  他喝得太多,结果双颊和眼圈都慢慢泛出暗红色。他夫人此时正在另一个院里和女眷们在一起,听说他快要醉了,立即派了个丫鬟传话说:“喝醉酒不是什么体面的事,特别是在今天这种场合。”这么一来,他终于清醒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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