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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然后,王虎庄严地缓步上前,在各个坟头前点燃了香烛和纸钱,并且在各个坟前下跪磕头,照着传统的规矩,数磕头的次数。磕完头后,他站着沉思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坟地上的纸钱已燃尽变成了灰,香火还在燃着,在冬日的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的香味。那是个没有太阳,不刮风的阴冷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士兵们默默地守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的将军悼念他父亲的亡灵。一切仪式都完成了,最后王虎转身离开了坟地,骑上马沿原路返回家里。

  其实,他在坟前静思之时,是在想他自己,并非在想念他的父亲王龙。他想自己以后死了,没有儿子像他这样,为自己的父亲悼念亡灵,一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这次结婚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原本忧郁的心情被想生儿子的希望代替了。

  他返回的路正好经过他的土屋前的打谷场,那里住着驼背和梨花。王虎的随行士兵的喧闹声传进了土屋,驼背以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热闹。他根本不知道骑在马上的那个人的身分,更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叔叔王虎,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王虎和他身后的一大帮子人。王虎也看着他,驼背差不多有十六岁,很快就是成年人了,但是他的个头还像六、七岁的小孩,隆起的脊背像一顶笠帽挂在他的身后。王虎看到这么个人觉得新奇,便拉住缰绳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我的土屋里?”

  驼背知道自己有一个当将军的叔叔,原本就很希望有一天能一睹叔叔的风采。现在他知道自己面前就是这个人了,因此兴奋得直叫起来:“你就是我叔叔啊?”

  王虎记起来了,他看着那小子仰起的脸,慢吞吞地说:“是了,我听说哥哥有个丑八怪儿子。但是,太奇怪了,我们王家都很健康,身板挺直,爹在生前也一样,到了老了身板还是笔直的,身体健壮得很,也不知道像你这么个模样的是怎么生出来的?”

  那小子对这类问题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两眼只顾贪婪地盯住那些扛枪的士兵和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也是生出来的呀。”说完他伸出的手去摸王虎的枪,那张怪异而显出成年相的脸上长着一对神色忧郁的、下陷的小眼睛,此时这对小眼睛盯牢了那支枪看,嘴里恳求说:“我想摸摸这洋枪,可以吗?”

  王虎看到他伸出的手干瘪得像个老头的手一样,一时间觉得他挺可怜的。他解下自己的枪递给他,让他随便摸摸看看。他等着让他摸个够,这时梨花来到了门口。王虎立即认出了她,她没怎么变样,只是人比以前更瘦了,一向苍白的鹅蛋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但仍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王虎在马上拘谨地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梨花也略略屈身回礼,她正想转身回屋,王虎开口问她说:“那傻子还活着吗?”

  梨花机械地轻声回答道:“还活着。”

  王虎又问:“你每月都能拿到你的那份钱吗?”

  她还是机械地轻声地回答:“谢谢,每月都能拿到。”在她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眼睛没有从那打谷场的结实地面上挪开过,她回答完这个问题,就转身离开了,王虎一个人望着空荡荡的门庭发呆。

  他突然扭头对丑小子说:“她为啥要穿像尼姑袍一样的衣服?”他刚才看到梨花身上那件灰长袍的领口像尼姑袍一样叉迭着,觉得好生纳闷。

  丑小子完全被那支枪迷住了,心不在焉,他一面轻轻抚弄枪把子一面答道:“她打算在傻子死了以后到离这里不远的那座庵堂里当尼姑,现在她就像半个尼姑一样,吃素,还背熟了很多佛经。因为爷爷把傻子留给了她,所以,她现在还不能把头剃光,等傻子死后,她才能真的去当尼姑。”

  王虎默默地听他说完,心里隐隐作痛,然后,他带着怜悯的神情对丑小子说:“到那时你有何打算呢?你这可怜的驼背丑八怪?”

  丑小子答道:“她一进尼姑庵,我就到庙里去做和尚。我还年轻,活的日子还长,她可等不及我死。做了和尚就有饭吃,我背上的那团东西常使我生病,要是病了,她可以来照料我,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亲戚嘛。”他说这些话时毫不动情,但接下去他的声音变了,带着哭腔,两眼朝上看着王虎大声说道:“我的背要是不是弯的有多好,到那时我就不用做和尚了——你可以收我当兵,那样就好了,那样就好了!”

  少年的情绪十分激动深陷的黑眼睛中好像有一团火,王虎心地仁慈,他感伤地说:“要我收你当兵,我是很愿意的,只是你这样子,实在无法当兵,还是去做和尚吧!”

  少年耷拉着怪难看的脑袋,声音微弱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他把枪还给王虎,再没多说什么,转身一颠一跛地穿过打谷场走了。王虎继续上路,回去举行结婚大礼。

  这场婚姻对于王虎来说,是很奇怪的。这一次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白天黑夜都没什么两样。他就像履行公事一样,默默地经历着一切,他彬彬有礼地做所有的事情,不发脾气时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的。他现在的灵魂处于麻木状态,没有爱情,没有坏脾气。穿大红婚服的新娘像是远处模糊不清的一个人影,与他自己毫无瓜葛。他甚至觉得与所有的宾客、两位兄长、嫂子和他们的孩子们,还有那个胖得异乎寻常的、由杜鹃丫头搀扶着的荷花都毫无瓜葛。但荷花那肥胖的身躯和令人生厌的呼喘声还是让他朝她那看了一眼。出于礼仪,他站着向这些人以及所有其他非得施礼的宾客一一鞠躬。

  喜宴开始了,王虎对于那些鱼肉之类的菜肴一点兴趣都没有。王地主说开了笑话,因为在婚喜宴上,应该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有一位客人被他的笑话逗得大笑起来,可是一看到王虎那严肃铁板的面孔,一下子又把笑声缩了回去。王虎在自己的婚宴上沉默寡言,只是当别人替他斟上酒时,他才捧起酒碗呷上一口,然后放下酒碗粗声粗气地说:“这酒根本比不上我那儿的,早知这样,我就带一坛来了。”

  婚礼一结束,他就骑上枣红马,让新娘和女仆乘坐一辆骡拉的车,车窗挂着帘子。他对新娘没有半点兴趣,看都不看一眼,彷佛只有独自一人似的,只顾骑马赶路回去。士兵们跟在后面,骡车在队伍后面颠簸着,就这样王虎把新娘带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到两个月,第二个女人由她父亲领着来到了王虎的家,他也留下了她。他才不在乎有一个还是有两个老婆。

  元旦和春节很快地过去,新的一年又来到了,树上虽然仍是光秃秃的,但春天已在土壤中开始萌动。地上的积雪被南方吹来的暖风融化了,即使是阴冷的下雪天,也不再有积雪了。田里的麦子还没长高,却呈现出一片新绿,象征着春天的希望。冬天里的那种闲散的日子已经结束,农民们又开始忙着整理锄头、犁耙,并把牛喂得好一点,准备下田工作。路边的野草窜出了路面,路边四边新长出来的野菜,成为孩子们的寻觅对象,他们用镰刀或是削尖的木片,把它们挖出来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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