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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在最初这两天中,虽然他们感到一切都新鲜奇妙,赏心悦目,但有一件事却使王源的这种快乐笼上了阴影。即使现在六年已经过去,王源也不能说自己已完全忘却了那一刻,尽管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岸的第二天,他和王盛到一个普通的饭店去吃饭。那儿顾客盈门,有些人可能并不怎么富裕,但仍有足够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点自己的饭菜。当王源和王盛从街上走进饭店的门时,王源感到这些白种男女不知怎么老盯着他们看。王源感到那些人有点稍稍回避他和王盛,事实上王源很高兴他们这样做,因为他们身上有股奇特的异国的气味,有些像他们爱吃的奶酪的味道,但不如奶酪那么难闻。他们走进这饭店时,一个女服务员站在一个柜台旁边接过他们的帽子,然后将它们挂在其他人的帽子中间,这儿的习惯就是这样。

  当他们出来取帽子时,那个服务员同时拿出了许多帽子。王源前面有一个人挡住了他,使他不能上前,那人伸出了手一把抓住王源的帽子,那帽子是棕色的,跟那人自己的帽子一样。那人将帽子戴在头上就出了店门。王源当时就看出出了差错,他立刻从后面赶上去,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的帽子在这儿。我的帽子没您的那么好,被您错拿了。这是我的不是,我慢了一步。”然后王源鞠了一躬,将帽子递了过去。

  那人已不再年轻,一副瘦脸上带着焦虑、精明的表情。他不耐烦地听王源说话,抓住了自己的帽子,然后带着极大的厌恶从自己的秃头上摘下了王源的帽子。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只说了两个词就走了,而这两个词是用十分鄙夷的口气吐出来的。

  王源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拿着自己的帽子,他想永远不再戴这顶帽子,因为他厌恶那人闪闪发亮的白色秃顶,而且他极不喜欢那人嗓音中的嘶嘶声。王盛走上前来问王源:“你站在这儿干嘛,好像遭到了什么打击似的?”

  “那个人,”王源说,“说了两个我不懂的词,这两个词伤了我的心,我知道这是两个脏词。”

  王盛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但在他的笑声中也有几分辛酸,“可能他叫你洋鬼子。”王盛说。

  “我知道,那是两个脏词。”王源恼怒地说,情绪开始低落。

  “我们现在是外国人。”王盛说。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又说,“天下所有的国家都一样,堂弟。”

  王源默不作声。但他不再那么兴高采烈,对所见的一切也不再那么欢欣鼓舞了。他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固执而又带着一种抵触情绪。他,王源,是王虎的儿子,王龙的孙子,他将永久地保存自我,永不会在成千上万的白种异乡人中丧失自我。

  那天,他一直对自己受到的侮辱耿耿于怀,王盛看出了他的心情,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说:“不要忘记,如果在我们的国家,孟会大声奚落这个瘦小的人,骂他是洋鬼子,所以这种伤害也可能有另一种意义。”过了一会,他不断地叫王源观看各种奇异景象,终于转移了王源的注意力。

  在后来的日子里,由于这个国家中有那么多值得一看和值得赞叹的东西,王源本该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实际上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王源现在偶然想到这件事,它在他脑海里依然像六年前一样清晰,他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愠怒的面容,仍能感到当时所受的侮辱,而这种侮辱对他说来是不公正的。

  但即使他没有忘记,这种记忆在大多数时候也是被掩盖着的,因为在这异国,在他们最初度过的日子里,王源和王盛共同看到了许多美景。他们乘坐一辆火车,火车载着他们穿过崇山峻岭。虽然山下是和煦的春天,但山顶仍然白雪皑皑,山背后则衬着又高又蓝的天空。群山之中是黑色的峡谷,谷中有深深的、翻腾着泡沫的湍急的河流。王源凝望着这片荒野的美景,觉得它美得动人心魄,几乎有点超越现实,就像一些野性十足的画家的作品挂在火车外面,充满着异国情调,奇谲怪诞,色彩浓烈。这美景完全不是由构成他祖国的那些泥土、岩石和河流构成的。

  火车驶出了群山,进入了河谷。那河谷极为宽阔,一块块的农田一望无际,一块就足有几个县大。机器像巨兽一般轧轧轰鸣,耕耘着沃土,以期丰收。王源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这对他说来比群山更神奇。他凝望着那些大机器,想起了那个老农教他怎样握住锄头,怎样挥动它,并使它落在适当的地方。那个老农依旧在耕种他的土地,其他像他一样的人依然一成不变地做着同样的事。王源想起了那老农的一小块一小块阡陌分明的田地,想起了那老农怎样聚积人的粪尿,将它施在田里,那屈指可数的蔬菜长得绿油油的,又肥又壮。每一种植物都尽其可能地长得茁壮,每一种植物和每一寸土地都做到了物尽其用。但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绝不会去考虑一两棵植物或一两英呎土地。在这儿,土地以英哩来丈量,庄稼多得不可胜数。

  在最初的日子里,除了那个人对王源说的话之外,王源感到这国家里一切都好,都胜于他国内的那些同样的事物。每个村庄都是既清洁又繁荣,他辨认不出乡下人和城里人之间的区别,即使乡下也没有衣衫褴褛的人,没有房屋用泥土和稻草建成,也没有家禽家畜到处乱跑。这一切都值得羡慕,王源心里不得不佩服。

  但从最初的那些日子开始,王源就感到这儿的泥土奇异而充满野性,与他祖国的泥土截然不同。随着时光的流逝,王源进一步了解了这种泥土的特性。他常常沿着乡村的道路漫步。他在那所外国大学里也种了一小块试验田,就像在他的祖国一样,但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这两个国家的区别。虽然哺育这些白人的泥土与那哺育王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样也是泥土,可是当王源在这泥土上工作时,知道这泥土不是那埋着他祖先骸骨的泥土。这种泥土新鲜洁净,没有人类的残骸,也不那么驯服,因为在这个新的民族中,还没有足够的死者用他们的肉体来渗透这片土地。王源知道,在他的祖国,人的肉体已渗透了那片土地。这个国家的土地比那些努力要占有它的人更加精壮。由于这儿的土地野性十足,在上面生息的人也变得野蛮起来。虽然他们丰衣足食、知识广博,他们的精神和容貌中却常带着原始的野蛮。

  这土地是不驯的。绵延数千里的森林荒山,百年老树下的朽木烂叶,野兽自由奔驰的草原,四通八达的漫不经心的野径,这一切都显示出这土地不驯的气概。人们使用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通过艰巨的劳动获得丰硕的、供过于求的收成。他们将树砍倒,只用那些最好的土地,而让其他一部分闲空着,即使如此,土地依然多得超过了人们的需要,而且这土地本身要比利用土地的人更加气势恢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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