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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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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青年男女就这样,在船上一路谈笑风生。王源在他们之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一直都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对回国怀着最热切的期望。他们只注意到自己,看不到别人,因为他们对自己的青春活力充满了信心,对自己的知识和回国的热望感到满足,彼此相信自己会以丰功伟绩和对时代的贡献而崭露头角、出类拔萃。但是这些欣喜都在他们心里藏而不露。王源发现他们使用的语汇是异国的,甚至当他们用汉语说话时,也必定加上一些外国字,来表达在他们的母语中找不到相应的词的那种意义。姑娘的服装半洋化了,男人全洋化了。如果只看一个人的背影,他也许说不出那人是什么种族。 每天晚上他们跳舞,姑娘和小伙子们以外国方式聚在一起,有时他们毫不羞涩地脸贴着脸,手拉着手跳舞,只有王源没有跳。当他的同胞以异国的方式行事时,王源感到自己甚至在这些小事上也与他们格格不入。他忘了自己过去也常常跳舞,他喃喃自语:“跳舞是外国的玩意儿。”可是,他回避跳舞,部分是由于现在他不想去拥抱一个这样的新女性。他惧怕她们,由于她们会无拘无束地伸出手去碰男人,王源一向都害怕那种亲密的接触。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源愈来愈惶惑,不知这么多年之后祖国在他眼中成了什么模样。在到达祖国的那一天,他独自走上船头,观望大陆的出现。在它出现之前,大陆就已在海中显示了影踪。王源俯视着清澄、冰冷、碧绿的海水,看到了泥土的黄色的轨迹,长江穿过千万里土地,将卷走的泥土汹涌澎湃地冲入大海。那条轨迹与周围的海水鬼斧神工般的泾渭分明,轨迹中的每一个浪头都被旁边的海水推了回去。王源伫立船头,在海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过了一刻,好像船已越过了一道障碍。他俯视着那打着漩涡的黄色波涛,知道自己已经快到家了。 过一会他去洗澡,当时正是盛夏的中午,天气酷热。水管里冲出来的水是黄色的,王源开始想:我该在这水中洗吗?他觉得这水不清洁;然后又想:为什么我不该在这水中洗呢?这水中是因为有了祖国的泥土才变了颜色的。他洗了澡,浑身感到干净清爽。 船渐渐开进了江口,江的两边是岸。两岸死气沉沉,灰黄低平,毫无美感可言。岸上有同样色泽的低矮小屋,屋上没有任何装饰,好像这片土地对人们认为它美还是不美这一点毫不在意。它永远像这样存在着。低低的黄色河堤是筑起来抵挡海水的,它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存在而要求人们将它们加厚加高,它们并不在乎自己是否美丽。 即便是王源,也必定能看出这一切都不美。他站在甲板上,站在世界各族人民之间。他们都站着在凝望这个新的国家。王源听见有人说:“它不美,是吗?”“它不如其他国家的景色美。”可他不想回答。他感到自豪,并在心里想:“我的祖国掩饰着她的美丽。她像一个贞洁的女人,在门口时或在陌生人面前总穿上朴素的衣衫,只有在家里她才穿五彩缤纷的衣服,戴上戒指和宝石耳环。” 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王源的这种思想形成了一首小诗,他感到有股冲动要写出四行诗来,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本笔记本,顷刻之间写下了这首诗,这飞逝的欢乐时刻又给这天的狂喜增添了一点亮色。 蓦地,平坦阴沉的土地上耸起些塔尖。王源出国时没见过这些塔。出国那天晚上他醒着,跟王盛同在一个船舱里。现在他凝视着那些塔,像所有的旅行者一样惊奇。那些塔在灿烂的阳光中熠熠升起,耸立在那低矮的一切建筑之上。王源听到一个白人说:“我做梦也想不到它是一个如此现代化的大城市。”带着隐秘的骄傲,王源觉察到了那个人话音中的崇敬,虽然他默不作声也没有掉头。王源只是一动不动地倚在栏杆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祖国。 正当这种自豪感在他心中升起时,船靠岸了,顷刻之间一大群苦力跳上船来。他们来自码头或港口,背上背着一只袋子或箱子。 他们到处挤来挤去,急切地想寻点小事做,哪怕是很低下的事。码头上,又小又脏的船划进炎热的阳光里,船上有许多乞丐在哀求乞讨,他们在竹竿上挑着篮子,许多人都有病。那些苦力中的许多人由于天气炎热赤着膊。他们身上大汗淋漓,积满了污垢。因为急切地想找到事做,他们在那些服装精致优雅的白种妇女中粗鲁地挤来挤去。 王源看见那些白种女人退避着,有一些是由于害怕这些男人,但所有的人都害怕肮脏、臭汗和粗俗。王源心中感到羞愧,因为这些乞丐和苦力是他的同胞。最奇怪的是,当他痛恨这些退缩的白人妇女时,忽然他也恨起那些乞丐和赤膊的苦力来,他充满激情地在心中叫道:“管理者不该让这些人出来,在别人面前出乖露丑,整个世界首先会看到他们。那些外国人什么还没看到就先看到这些,这太荒谬了……” 他决心采取某种行动以正视听,因为他不堪忍受别人的误解;对一些人说来这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可对他来说却非同小可。 突然间他又得到了安慰,因为当他从船上走下来时,看见太太和爱兰正在迎接他。他们站在人丛中,王源一眼看去,发现爱兰如鹤立鸡群一般出众,王源又激动又欣喜。当他问候太太时,她紧握着他的手,他感到了握着她那坚定的手的喜悦,也看到了她目光中和微笑里的诚挚的欢迎。他不由自主地看到所有下船的人都将视线转向了爱兰,他很高兴他们能看到她,她与他属于同一种族,有同一种血液。她可以将贫穷和粗鄙的人们的形象抹去。 因为爱兰十分美丽。王源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孩子,那时王源还没有能看出她所有的美处。现在,当他们一起漫步走上码头时,王源看出爱兰确实可以进入世界的美人行列而毫不逊色。 她已失去了少女时代小猫般的媚态,这使她更加和谐自然。现在,虽然她的眼睛明亮灵活,她的声音仍像以前一样轻柔,她不知怎么已学会一种更温文尔雅、精妙绝顶的端庄,只是她的笑声有时还会从这种端庄中焕发出光彩来。披在她温柔可爱的脸庞两边的短发乌黑,且梳得光滑整齐;她没像别人一样烫发,而是使它保持笔直柔滑,就像乌木似的,在前额上还剪成一排刘海。这天她穿了一件新式的银色长旗袍,高领、短袖,露出了她漂亮的胳膊。旗袍十分合身,没有任何破碎的线条,肩、腰,腿、踝等部位的曲线都那么柔美、流畅。 王源自豪地看着她,她的完美使他感到欣慰。在他自己的国家里竟有这样的女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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