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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想到这儿,他不禁大为惊慌,心里暗暗喊道:“难道她永远不会爱我,就像我永不会爱那两个女人一样吗?她恨我的肉体,就像我恨她们的一样,所以她不得不这样做吗?”他发现这种恐惧可怕得使他无法忍受,于是又很快转念想道:这不能够相提并论。那些外国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就像我爱她那样。没有人像我一样地爱过。他又一次自豪地想:我以最高尚最纯洁的感情爱着她。我甚至从来也没想去碰一下她的手。噢,我只是有过转瞬即逝的一突现的念头,要是她爱我……他觉得,她一定理解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的伟大、崇高。因此,虽然她已拒绝了他,他仍然应该再见她一次,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的坚定不移。

  因此,当他听到太太说这些话时,他感到自己的血涌上了脸部,在高度的兴奋中,他有一刻希望梅琳不要来,在走之前,他根本不想见到她。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出退避的计划,梅琳已像平时那样恬静地走了进来。起初,他不敢正视她。他站起身来,直到她坐下来之后才又坐下来,他看到她墨绿色的绸旗袍,看到她可爱的细细的小手拿起象牙筷子,那筷子的颜色和她的肤色一样。他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太太觉察到了,于是像往常一样对梅琳说:“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吗?”

  梅琳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是的,我对最后一个孩子也进行了治疗。但是我想,这种治疗对有些孩子来说已经太晚了。他们已开始咳嗽,但治疗一下总是会有帮助的。”她十分温柔地笑了一下,说:“你知道那个被他们称作‘小鹅’的六岁的女孩吗?她看到我带着针走进去时,竟哭出声来,抽泣着说:‘哦,阿姨,让我咳,我宁愿咳,你听,我已经咳了!’然后她装着用力咳了一声。”

  于是她们笑起这孩子来,王源也笑了,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正不知不觉地看着梅琳。他感到羞愧,一旦他看到了她,他的视线就离不开她。是的,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眼紧盯着她的眼,虽然他一言不发,呼吸急促,可是他用他的眼睛恳求着她。他看见,她那苍白纯净的面颊上升起了红晕,但她毫不躲闪,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凝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急促地说着话,他似乎从来没见她这样说过话,就像他已问了她一个问题似的,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梅琳说:“源,至少我会写信给你的,你也会给我写信。”似乎再也受不了王源的凝视,她十分羞怯地转向太太。她的脸依然在发烧,但是她的头勇敢地昂着,她问:“你说这样行吗,妈妈?”

  太太清了清嗓子,像是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似的说:“孩子,怎么不行呢?这只是兄弟姊妹之间的通信,如果这种事都不行,还叫什么新时代呢?”

  “是的。”那姑娘欢欣地说,向王源粲然一笑。王源也对她探求的目光报以微笑。他的心这一天都禁锢在悲哀里,这时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可以逃脱的小门,这小门正向它敞开。他想:我可以告诉她一切!这是令人陶醉的狂喜,因为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一个他可以向其敞开心扉、倾吐衷肠的人。他比以前更爱她了。

  那天晚上,他在火车上暗自寻思:如果有她那样的朋友能够倾吐肺腑之言,我这辈子即使没有爱情也行。他躺在狭窄的床上,心中充满了纯洁崇高的思想和坚定不移的勇气。爱净化了他,就像他以前情绪一落千丈一样,她的几句话又一下子使他的情绪高涨起来。

  清晨,火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过曙光下一片绿幽幽的丘陵,在雄伟壮观、回声震荡的古城墙脚下轰隆隆地驶了几里路,然后在一座崭新宏大、具有外国风格的灰色混凝土建筑旁停了下来。王源坐在窗口,清楚地看到这灰色的背景上衬着一个人,并立刻认出那人是王孟。王孟站在那儿,灿烂的阳光沐浴着他的刀、插在皮带上的手枪、铜扣子、白手套,还有他瘦长的脸。他身后是一队排得整整齐齐的士兵,每人的手都放在手枪的皮套上。

  到这时为止,王源一直都是个普通的乘客,但当他走下火车,人们看到一个英姿勃勃的军官正在迎接他时,便立即给他让开了一条路。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起先一直在向其他旅客乞讨,现在也不再盯住那些旅客,听任他们背起口袋和篮子走开,而跑过来向王源行乞。王孟看到他们吵吵嚷嚷,便大声喊叫起来:“滚开,狗东西!”他转向他的部下,厉声说:“照料好我堂哥的行李!”王孟没有再跟他们说话,他拉着王源的手,领他穿过人群,像以往一样急躁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没关系,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很忙,要不然我会到船上来接你。源,你这次回来正赶上了好时候,现在就迫切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祖国到处都需要我们。人民像绵羊一样无知……”

  这时,他在一个小检查官面前停了下来,高声说:“当我的部下带着我堂哥的行李来时,你放他们过去。”

  那个小检查官是个卑微而又顾虑重重的人,并刚刚得到了这个位置。听了王孟的话,他说:“先生,上级命令我们打开所有的行李,搜查鸦片、武器和反革命书籍。”

  王孟开始发火,他可怕地咆哮着,双目圆睁,乌眉倒竖。他吼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司令在党内的地位是最高的,我是他的第一队长。这是我的堂哥!这种只对普通乘客才生效的区区规则,怎么能用来污辱我?”说话时,他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手枪上,于是那小检查官急忙说:“先生,饶了我吧!我确实没看出你是谁。”这时,王孟的士兵们到了,那个检查官在王源的行李上印上记号,没有检查就放行了,整个人群也耐心地分开让他们通过,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乞丐们默默无言地从王孟的身边退走,直到他过去之后才继续乞讨。

  王孟昂首阔步地穿过人群,领王源走向一辆汽车,一个士兵迅速上前打开车门。王孟请王源上车,然后自己也跟了上去,车门随即关上了。

  士兵们跳上车,站在车的两边,然后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当时因为是早晨,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许多农民用扁担挑着菜筐,筐里装着他们的产品。一队队的驴子驮着装满谷子的大袋,袋子横在晃动的驴背上。街上还有装满了水的独轮车,车上的水取自附近的河,被运进城里去出售。街上还有上班去的男男女女、到茶馆去吃早点的男人,以及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人。开车的士兵技术娴熟,胆大心细,他不停地揿着喇叭,在人群中奋力开出一条路来。人们向街的两边奔跑,就像一股强劲的风将他们一吹为二。他们趔趔趄趄地拉扯着他们的驴子,以免车子碰上这些牲畜。妇女们在路边紧紧地搂着孩子。王源感到害怕,他看着王孟,看他是否会下令在受惊的人群中开得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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