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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这时,王源本想介绍梅琳,可被梅琳阻止了,说:“让他喊我女儿吧,别惊扰一个垂死的老人。”

  当父亲的目光又转向他时,王源沉默着。虽然,他明白王虎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但听王虎这样称呼梅琳,他心中感到甜滋滋的。他们三人一起静静守候着,但王虎却陷入了更深的昏睡中。

  那天晚上,他们三人一起商议应该怎么办。梅琳心情沉重地说:“如果我的判断不错,他不会挨过今晚。这三天他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了,他受的痛苦与打击太大了,此外他手上的伤也发炎了。”

  当王虎在死亡在线徘徊时,梅琳以娴熟的医术清洗他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并替他止痛。王源有点自卑地站在旁边看着她。他看着梅琳,不停问自己,这个温顺的女孩和那个恨他怒他的女人是否是同一个人。她在这粗陋破旧的屋子里到处走动,就像她一直都住在里面。她能在贫陋中找到一些王源认为是废品的东西来服侍病人——稻草被她织成了席子。她从干涸的小水池边找到一块砖头,将它在灶里烤热,然后放在老人正在渐冷的脚边。她细心地煮了小米粥喂那老人吃。虽然老人一直不开口,但痛苦的呻吟少多了。王源一边责怪自己没有亲自做这些事,同时也自卑地知道自己不会做这些事。她狭长有力的手指轻柔的操作,不知不觉中使老人舒适了。

  梅琳说话时,王源听着,他相信梅琳所说的一切。老忠仆说,后事一料理完之后,他们必须马上离开,因为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不怀好意的人。他们筹划着该怎样安排一切,太太听着他们各人的意见。那老佃户压低声音窃窃地说:“这是真的,今天我出去走了走,听到各处都谣传说少爷这次回来是要求土地的所有权,你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吧。我和老豁嘴将留在这儿,我们假装赞同他们,暗中依然为你们做事。少爷,破除土地法真是罪过,这样夺走土地,没有人会宽恕我们,他们知道谁是合法的主人……”

  计划好了一切后,老佃户到镇上去买了一口普通的薄皮棺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它偷偷运了回来。那老忠仆看见这棺材时,轻轻地哭了,为主人不得不躺在如此一个任何普通人死去时都会有的棺材里,他恳求王源以后一定要重新厚葬王虎。

  尽管心中怀疑,王源仍答应了他的要求,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实现这一诺言。谁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呢?现在一切都凶吉未卜,甚至连王家祖辈埋尸骨的土地都不知是谁的。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王虎在喊叫。王源奔进房去,梅琳紧跟着他。王虎睁大眼睛望着他们,醒了,他神志清醒地说:“我的刀呢?”

  但是他并没希望得到什么回答。王源还没来得及再重复一遍他的诺言,王虎就不说话了,又合上眼睡了。

  夜里,王源不安地从他坐着守候的那张椅子上站起来。他每过一刻,就摸摸王虎的喉咙,感到他微弱气息的进出,这颗苍老而结实的心不停地跳着,尽管灵魂已经出窍,可它也许还能继续跳上几个小时。

  在土屋中连待三天,使王源烦躁地直想偷溜出去,呼吸几分钟打谷场上凉爽的新鲜空气。

  他溜出去了,尽管心情沉重烦恼,他仍感到户外的空气是那样清新怡人。他眺望着田野,附近的那些田和这所房子理应是他的,因为在他祖父死后,这些产业早已分配好了。他想起了那个老佃户说的话,想到了这块土地上的人已变得冷酷无情。他想起许久以前,他们就因为他洋气而敌视他,尽管当时他并未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如今他因无所依靠而害怕。新时代中,没人敢说什么东西属于自己。除了自己的一双手、一副头脑和一颗爱人之心之外,世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连那个爱他的人,他也不敢说是自己的。

  他正这样想着,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见梅琳正站在门口。他迅速地走近她,她耽心地告诉他王虎的情况更坏了。

  “他颈部的脉搏越跳越弱,他能撑下去到天亮么?”王源说。

  “我们一起守夜吧!”她说。

  听到这话,王源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对他来说,似乎“一起”这个词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甜蜜地使用过。可他和梅琳只是望着圆满清澈的月亮下的田野,没说一句话。当他们望着这一切时,静默凝聚起来,在他们中间涨得满满的,使他们不堪忍受。王源被她吸引得心神荡漾,以致于必须做出些既听到自己说话声,也听到她回答的平常事来防止做出傻事——伸出手去抚摸她,而她却恨他。因此,他嗫嚅着说:“我很高兴你来了——你减轻了我父亲这么多痛苦。”她平静如常地说:“我自愿的。”王源必须将谈话继续下去,于是,他将声音压得又低又轻:“你害怕这种孤寂吗?我小时候挺喜欢它的,现在我不知……”

  她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了那熠熠生辉的田野和那小茅屋的银色的屋顶,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能在任何地方生活。但我一直想在新城市生活和工作。也许有一天我能在那儿建一座医院,我要将自己的整个生命投入这种新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属于那儿。”

  她自觉语无伦次,于是,不说了。忽然,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王源听到了这笑声,向她看了一眼。在这一瞥之中,他俩忘记了除自己外的一切。然后,王源注视着她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曾说过你是恨我的。”

  她气喘吁吁:“源,我只在那一刻恨过你。”

  她微张着嘴唇看着他。他们的目光更深地渗进彼此的瞳眸里。王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直到他看到她小巧的舌头柔软地伸出来,舔了舔张开的嘴唇,他的目光才转向她的嘴唇。突然,他为曾被一个女人的唇吻过而感到恶心。他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吻她的唇。除了一定要做这件事之外,他不能再想别的事情。他弯身吻上了她的唇。

  她站直了,静静地任由他亲吻。这血肉之躯是属于他的,和他属于同一种类……最后他终于松开了她。月光下,他看见她微笑着,双颊通红,眼睛发亮。

  她极力表现如常,说:“我不习惯看你这变了样的棉布长袍。”

  王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很奇怪,在他们接吻之后,她竟然还能如此镇静地说话,还能站得如此泰然,依然将手背在身后。他不安说:“你不喜欢我像农夫似的,是不是?”

  “不!”她简洁地说,然后她若有所思地审视了他一番,说:“这使你成了真正的你,这身衣服看上去更自然。”

  “你若喜欢,我就永远穿袍子。”

  她摇头笑答:“不要永远,应该有时穿这种,有时穿那种,要看场合,人不能永远不变。”

  无缘由的他们又默默无语地对视起来。他们已完全忘记了死亡,对他们来说,死亡已不复存在。但现在为了继续忍受这心心相印的默视,他必须开口说话。

  “可我刚才做的事,该是一种外国习俗——如果你不喜欢……”王源结结巴巴地说,眼睛依然望着她。如果她不喜欢这种事情,他就会请求她原谅,他不知她是否明白他的所指,然而那个词却无法出口,他看着她,顿住了。

  她平静地说:“外国东西也有好的!”她突然将视线从他身上转开,低头看着地下,这时,她就像一个老式姑娘那样羞怯。他看到她扑闪着眼微颤着,似乎差一点就单独走开了。可她最终还是留下了,她勇敢地控制住了自己。她舒展肩背,挺直腰板,昂起头,她微笑而期待地迎着王源的目光,如此坚定,像王源一样。

  他的心越跳越快,全身热血沸腾。在这个星夜里,他开怀地笑了。此刻之前,他究竟因什么害怕呢?

  王源说:“没什么可让我们俩怕的。”

  (大地三部曲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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