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外国文学 > 德伯家的苔丝 >  上一页    下一页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是这样的。有时候它们就似乎像我们家尖苹果树上的苹果。它们中间的大多数都是极好的,没有毛病的——有一些是有毛病的。”

  “我们住的是哪一种——是没有毛病的还是有毛病的?”

  “是有毛病的。”

  “真是太不幸了,有这样多的极好的世界,我们却没有挑一个没有毛病的住。”

  “是的。”

  “真的是那样吗,苔丝?”亚伯拉罕把这句话印在脑子里,又想了想这个新鲜的观点,转身对他姐姐说。“要是我们选中的是一个没有毛病的,那又是什么样子呢?”

  “哦,如果那样,父亲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咳嗽和有气无力了,也不会喝醉了酒不能上路了。母亲也不会老是洗来洗去的,总是洗不完。”

  “你也就会一生下来就是一个阔小姐了,也就用不着嫁给一个绅士才能阔起来了,是吗?”

  “哎呀,亚伯,不要——不要再说这件事啦!”

  亚伯拉罕独自思考了一会儿,不久就打起瞌睡来。苔丝对驾车赶马并不熟练,但是她想自己暂时可以驾驭这辆车,如果亚伯拉罕想睡觉,就让他睡觉好了。她在蜂箱前面给他弄了一下小窝,这样他就不会从车上掉下去,然后就把缰绳拿在自己手里,像先前一样驾着车向前走。

  王子没有力气作任何不必要的动作,所以根本不需要照看。她的同伴不再打搅她,她就向后靠在蜂箱上,比以前更加深沉地思索起来。无声的树木和树篱从身边掠过,变成了现实以外幻想景物中的东西,偶尔刮起的风声,也变成了某个巨大的悲伤的灵魂的叹息,在空间上同宇宙连在一起,在时间上同历史连在一起。

  接着,她仔细地回想了自己一生中纷乱无序的事情,似乎看见她父亲骄傲中的虚荣;在她母亲的幻想里,她看到了那个向她求婚的绅士模样的人;看见他像是一个怪笑着的怪人,在嘲笑她的贫穷,嘲笑她的已成枯骨的骑士祖先。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荒诞离奇,她再也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了。马车猛地把她的座位一震,苔丝才从睡梦中醒来,原来她也睡着了。

  苔丝睡着以后,他们已经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现在马车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呻吟,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听见过那种声音,跟着又传来一声“哟,怎么回事”的喊叫。

  挂在马车旁边的提灯已经不见了,但是有另外一个提灯在她的眼前闪着亮光,比她自己那个提灯要明亮得多。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马具也同挡在路上的什么东西缠在一起。

  苔丝大惊失色,跳下车来,看见了可怕的事情。呻吟声是从她父亲的可怜老马王子口中发出来的。一辆早班邮车驱动着它的两个无声无息的车轮,沿着这些单行车道像箭一样飞速驶来,几乎跟她这辆行走缓慢没有灯光的马车撞在了一起。邮车的尖把就像一把利剑,刺进了不幸王子的胸膛,它的生命的热血像溪流一样从伤口喷射而出,带着咝咝声落到地上。

  苔丝在绝望中跑上前去,用手捂住那个洞口,唯一的结果只是她的脸上和裙子上都被喷上了殷红色的血迹。后来她只好站起来绝望地看着。王子也尽力一动也不动地坚强站着,直到突然倒在地上,瘫成了一堆。

  这时候赶邮车的人也来到了她的身边,开始同她一起把王子还热着的身体拖开,卸下马具。不过它已经死了,看见没有什么更多的事情立即可做,赶邮车的人就回到自己的马的身边,他的马并没有受伤。

  “你们走错道了,”他说,“我必须把这一车邮件送走,所以你最好就等在这儿,看着车上的货,我会尽快派人到这儿给你帮忙。天渐渐亮了,你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上了车,就急忙上路了;苔丝就站在那儿等候着。天色已经发白,小鸟在树篱中抖擞着,飞起来,吱吱地叫着;道路完全显露出它的白色面目,苔丝的面目也显露出来,比道路还要灰白。她面前的一摊血水已经凝固了,宛如彩虹的色彩;当太阳升起来时,上面就反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颜色。王子静静地躺在一边,已经僵硬了;它的眼睛半睁着,胸前的伤口看上去很小,似乎不足以让维持它生命的血液全部流出来。

  “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姑娘看见眼前的情景,哭着说。“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现在爹妈怎么过呀?亚比,亚比!”她摇动着在整个灾难中一直熟睡未醒的孩子。

  当亚伯拉罕明白了一切的时候,他年轻的脸上一下子增添了五十年的皱纹。

  “哎,昨天我还在跳舞还在笑啦!”她自言自语地说,“想想我真笨呀!”

  “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毛病的星球上,不是生活在一个没有毛病的星球上,是不是,苔丝?”亚伯拉罕眼睛里挂着泪水,嘟哝着说。

  他们静静地等着,时间似乎没有止境似的。他们终于听见了一种声音,看见有一个物体渐渐地接近他们,这证明赶邮车的人没有骗他们。斯图尔堡附近农场上的一个工人牵着一匹健壮的小马走了过来。他把那匹小马套上拉蜂箱的马车,代替了王子的位置,往卡斯特桥方向驶去了。

  当天傍晚,我们看见那辆空车又走到了出事的地点。清晨以来,王子就躺在那条路边的沟里;但是路中间的一大摊血迹依然可见,尽管它被过往的车辆碾压过、磨擦过。剩下的只有王子了,他们就把它抬到原来它拉过的车上,四脚朝天,铁蹄在夕阳的余辉里熠熠闪光,走了八九英里路,又回到了马洛特村。

  苔丝先前已经回去了。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把这件事告诉给家里的人。不过当她从父母的脸上发现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损失,她也就感到无需开口了。但是,这并不能减轻她内心的自责,她一直把对自己疏忽的责备堆积在心里。

  但是,这件不幸的事对这户缺乏生机的人家说来,并不如像发生在一户兴旺发达的人家里那样可怕,虽然对前者意味着毁灭,对后者仅仅只是意味着不便。德北菲尔德夫妇尽管对姑娘的幸福雄心勃勃,但他们并没有气得脸色发红,把愤怒发泄在姑娘的身上。没有人像苔丝自己那样责备苔丝。

  德北菲尔德发现,由于王子衰老枯瘦,屠户和皮匠只愿出几个先令买下它的尸体,他就站起来处理这件事。

  “不卖啦,”他泰然自若地说,“我不卖它这副老骨头了。我们德北菲尔德家当英国骑士的时候,我们从没有把我们的战马卖了做猫食。让他们把先令留给自己吧!它为我辛苦了一辈子,现在我不会让它离开的。”

  第二天,他在花园里为王子挖了一个坟坑,几个月来自己家里种庄稼,他干活也没有这样卖过力气。德北菲尔德把坟坑挖好了。就和他妻子用一根绳子把王子套上,向坟坑拖去,孩子们跟在后面为死马送葬。亚伯拉罕和丽莎·露低声哭着,盼盼和素素为了发泄他们的悲痛,就号啕大哭,声震四壁;王子被放进坟坑的时候,他们都站在坟坑的四周。为他们一家挣面包的老马没有了,他们怎么办呢?

  “它上天堂去了吗?”亚伯拉罕呜咽着问。

  接着,德北菲尔德开始往坟坑里铲土,孩子们又哭了起来。所有的孩子都在哭,只有苔丝没有哭。她的脸色淡漠惨白,仿佛她把自己当成了杀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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