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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不要紧张,我亲爱的好姑娘,”一个满脸汗水的年轻男子一边咳嗽一边劝她说,他把草帽扣在后脑勺上,围绕脑袋的帽沿就像是圣灵头上的光环。“你着什么急呀?明天是星期天,谢天谢地,我们可以在上教堂作礼拜的时候睡一觉。过来,和我跳一场好不好。”

  她并不讨厌跳舞,但是她不会在这儿跳。跳舞的脚步开始变得热烈起来:站在发光的云柱后面的小提琴手们不断地跑调,要不是拉到了弦马的下端,就是拉琴时把弓背当成了弓弦。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喘着气的人影不断地照样旋转着。

  跳舞的人如果还想继续同原来的舞伴跳舞,他们就用不着更换舞伴了。简单地说,更换舞伴就是说跳舞的两个人中还有一个没有完全感到满意,到了那个时候,所有跳舞的人就会搭配得很合适了。到了那时候,狂欢和梦想也就开始了,在这种狂欢和梦想里,激情变成了宇宙的物质,而物质只不过是一种外来的插进来的东西,有可能妨碍你在想旋转的时候旋转起来。

  突然,地上传来一声扑通的响声:一对跳舞的人跌倒了,躺在地上乱成了一团。接下来的一对没法停止前进,也绊倒在前一对舞侣的身上。屋内已是一片尘土,现在又在跌下去的人四周飞扬起更浓的尘埃,尘埃中隐约只见一些胳膊大腿纠缠在一起。

  “回了家我非得臭骂你一顿不可,我的先生!”骂人的话是从人堆里的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她是那个因笨拙而闻祸的男人的不幸舞伴,刚好又是不久前同他结婚的妻子。在特兰里奇,刚结婚的夫妇只要蜜月的感情还在,相互配对跳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而且,夫妻在他们的后半辈子一起配对跳舞也并非不合习惯,那样可以避免让那些脉脉含情的独身男女给互相分开了。

  从苔丝身后的园子阴暗处传来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同屋内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她回头看去,看见了一只雪茄烟的烟头火光:阿历克·德贝维尔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他招手让她过去,她只好勉强走过去。

  “喂,我的美人儿,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她累了一整天,走了许多路,疲惫极了,只好把自己的困难告诉了他:她告诉他说,在刚才他们见面以后,她就一直等在这儿,好找一个同伴一起回家,因为她不熟悉晚上回家的路。“可是他们好像永远没有个完,我也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

  “当然不用再等下去了。今天我这儿有一匹备好了鞍子的马;我们可以骑马到花露斯酒店,在那儿我可以雇一辆马车,和我一起坐马车回家去。”

  虽然苔丝听了心里高兴,但是她心里原来对他的不信任感并没有完全消除,所以尽管跳舞的人一再拖延着不走,她还是宁肯等着这些做工的人,同他们一起回家。她回答说,她很感谢他,不过她还是不想麻烦他。“我说过我要等着他们,现在他们也会以为我在等着他们的。”

  “很好,独立小姐,随你自己的便吧……那么我就不用着急了……我的天啊,他们跳得多厉害呀!”

  他并没有向前走到有亮光的地方,但是有一些跳舞的人已经认出他来了,他的出现使得跳舞的人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从而他们也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他又点燃了一只雪茄烟,接着就走开了,特兰里奇的人开始把他们中间从其它农场来的人聚集起来,预备一块儿回家。他们把他们的包裹和篮子搜集在一起,过了半小时,当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点一刻的时候,他们就稀稀拉拉地走上了上山的小路,走回家去。

  这是一条三英里的路,是一条干燥的灰白的路,让月光一照,路变得更加灰白了。

  苔丝在人群里一起走着,有时候同这个人一起走,有时候同另一个人一起走,不久她就发现,那些喝酒没有节制的男人,叫晚上的清风一吹,都有些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了;有一些行为不检点的女人们,也是步伐不稳、跌跌撞撞的——一个是皮肤黝黑的悍妇卡尔·达齐,外号叫“黑桃皇后”,直到最近她还是德贝维尔宠爱的人,另一个是卡尔的妹妹南茜,外号叫“方块皇后”,还有那个今天被绊倒了的刚结婚的年轻女人。虽然她们的外貌现在在一双平常的眼睛看来,显得肥胖臃肿、庸俗平凡,但是在她们自己看来却是全然不同的。她们走在路上,感到她们好像在驾着一种支撑物在路上飞翔,她们还保持着一种新奇和深奥的思想,感到她们自己和周围的大自然融合成了一个有机体,其中的各个部分都能融洽地欢乐地相互交流。她们就像她们头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样崇高,而她们头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同她们一样热烈。

  不过,苔丝住在她父亲家中的时候,已经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体验了,她一看见她们的情形,她在月光下走路所开始感到的欢乐就被破坏掉了。但是因为上面说过的理由,她还是跟大队人马走在一起。

  他们在宽阔的大道上以散乱的队形向前走着;但是现在他们前进的路线要通过地里的一道栅栏门,走在最前面的人没有办法把门打开,所以大家就聚集在一起了。

  在最前面走着的是“黑桃皇后”卡尔,她挽着一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她母亲的杂货、她自己买的布料、以及这个星期里要用的其它物品。篮子又大又重,卡尔为了走路方便些,就把篮子放在头顶上顶着,当她两手叉腰走路的时候,篮子就在她的头顶上危险地摇晃着。

  “喂——你背上是什么东西在往下爬呀,卡尔·达齐?”人群中有一个大突然说。

  所有的人都向卡尔望过去。她穿一件薄薄的印花布女衫,有一条像绳子似的东西从她的脑后垂下来,一直延伸到她的腰下,就像中国人的一条辫子。

  “是她的头发散下来了,”另外一个人说。

  不对;不是她的头发;那是从她头上的篮子里流出来的一条黑色溪流,好像一条粘乎乎的蛇,在清冷寂寞的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糖浆,”一个目光敏锐的妇女说。

  的确是糖浆。卡尔可怜的老祖母有吃甜食的偏好。蜂蜜在她家里的蜂窠里有的是,但是糖浆才是她一心想要的东西,所以卡尔给她买了糖浆,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那黝黑的姑娘急忙把篮子放下来,发现装糖浆的罐子已经在篮子里打碎了。

  这时候大家看见卡尔背上不同寻常的样子,不由得一起哄笑起来,黑桃皇后急着把背上的黑色糖浆弄掉,突然想出来一个当时能想到的办法,这个办法也用不着请那些嘲笑她的人帮忙。她心里激动,就急急忙忙地冲进他们要经过的那块地里,仰面朝天地躺下来,开始在草地上平着旋转,用劲擦她衣服背后的糖浆,她还用胳膊肘把自己从草地上拖过去,又用这种办法把衣服擦了一遍。

  哄笑声更大了;他们看见卡尔的怪相,捧腹大笑起来,笑得没了力气,都一个个地或靠在栅栏门上,或靠在柱子上,或靠在自己的手杖上。我们的女主角苔丝先前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这时候也禁不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这是一件不幸的事——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件不幸的事。黑桃皇后听见了这群工人中出现的苔丝发出来的冷静深沉的笑声,她内心里长期压抑的一股吃醋情绪,就立刻燃烧起来,使她变得疯狂起来。

  “你竟敢也来笑我,你这个骚货!”她嚷了起来。

  “大家都笑,我也实在忍不住了,”苔丝向她道歉说,嘴里还在嗤嗤地笑着。

  “啊,你觉得你比所有的人都强,是不是?就因为你现在是他的新宠吗?不过别太得意,我的小姐,别太得意!我一个人也比得过你两个呢!来吧——你给我过来吧!”

  使苔丝吓了一跳的是,“黑桃皇后”开始脱她的上身衣服——真正的原因是弄脏的上衣引人发笑,她正乐意借故把它脱掉——她在月光下脱得露出了浑圆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因为她是一个农村姑娘,在朦胧的月色里,她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光亮美丽、丰满圆润和完美无缺,就像蒲拉克西蒂利①创造的某些作品一样。她握起拳头,对苔丝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①蒲拉克西蒂利(Prasitelean),公元前四世纪希腊著名雕刻家,其作品以表现人体美为主要特点,代表作品为《阿佛洛狄忒》。

  “哎,真的,我可不想同你打架!”苔丝神色严肃地说;“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一种人,我才不会自甘下流,同你这样一个娼妇走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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