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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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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倚靠在五斗橱上,断断续续地低声作了半天祈祷,后来突然跳起来。 “啊!也许这孩子还可以得救!也许那样办完全是一样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也变得十分开朗了,仿佛掩藏在阴暗中的脸也发出了亮光。 她点燃一根蜡烛,走到墙边第二张和第三张床的跟前,弟弟和妹妹都同她睡在一个房间里,她就把他们都给叫了起来。她又把洗脸架拉了出来,自己站到洗脸架的后面,从水罐里倒出一些水,让弟弟和妹妹跪在自己周围,把双手伸出来,五指伸直合拢在一起。那时候孩子们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见了她那个样子,直觉得庄严可怕,就保持着那种姿势,眼睛越睁越大。她从床上抱起婴儿——她是一个孩子的孩子——她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简直似乎没有资格享有那个孩子的母亲的称号。苔丝怀里抱着那个婴儿,笔直地站在脸盆的旁边,她的大妹妹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已经翻开的祈祷书,就好像教堂的牧师助手拿着打开的祈祷书站在牧师面前一样;那个女孩子就这样开始为她的孩子洗礼。 她穿着白色的长睡衣站在那儿,个子显得特别高大,神情显得特别威严,头上一条粗大的黑色辫子,从脑后一直垂到了腰下。蜡烛微弱而温和的亮光,掩盖了她身上和脸上的小毛病——麦茬在手腕上留下的划痕,眼睛里流露出的倦容,这些毛病在日光下也许就会暴露出来。她的那张脸曾经害了她,现在她的高度热情在她的脸上产生了美化的效果,表现出一种冰清玉洁的美,带有一种近似王后的庄严。那群小孩子跪在她的周围,睡意朦胧的眼睛红红的,一眨一眨的,等着她做好准备。他们心里充满好奇,不过他们身上的睡意太浓太重,不能够把心中的好奇弄明白。 他们中间有一个感受最深,就说: “你真的要给他行洗礼吗,苔丝?” 那个少女母亲用庄重的态度作了肯定的回答。 “你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想到要取名字的事,不过在她继续进行洗礼仪式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创世纪》里的一句话,那句话里提到一个名字,就随口念了出来: “苦楚,我现在以圣父、圣灵、圣子的名义为你行洗礼。”① ①《圣经·创世纪》第三章第十六节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 她把水洒到孩子身上,一时静悄悄的。 “孩子们,念‘阿门’。” 听了她的话,细小的声音跟着念“阿门”。 苔丝继续说: “我们接受这孩子,”——等等——“用十字架的符号为他画十字吧。” 念到这儿,她把手伸进脸盆里,用她的食指热烈地在孩子身上画了一个大十字,接着又继续念那些例行公事式的句子,比如要勇敢地同罪恶、世俗和魔鬼作战,一直到生命结束都要做一个忠实的战士和仆人。她按照规矩继续念主祷文,孩子们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跟着她一起念,念到结束的时候,他们都把声音提高到了牧师助手念的高度,又一起念了一声“阿门”,然后就没有一点儿声音了。 后来,他们的姐姐对这次洗礼的效力所抱的信心大大增加了,从她的内心深处念开了感谢上帝的祷文,她用风琴和声一样的音调念祷文,念得大胆,带着胜利的口吻,那声音是认识她的人永远也忘不了的。她对信念的狂喜使她变得神圣起来;脸上容光焕发,两边脸颊的中间现出来一块红晕;在她眼睛的瞳仁里,投射进去的烛光的影子闪闪发亮,就好像是两颗钻石。孩子们抬起头望着她,越来越敬畏,再也没有心思提问了。在孩子们面前,她现在不再是他们的姐姐了,而是一位伟大、威严和令人崇敬的人物——一位同他们毫无相同之处的女神。 可怜的苦楚同罪恶、世俗和魔鬼作斗争,命中注定只能得到有限的光荣——要是考虑到他是如何降世为人的,这对他自己也许还是幸运的。在早晨的阴郁中,那个脆弱的士兵呼完了最后一口气,孩子们一明白过来,都放声痛哭,并且求着姐姐再生一个漂亮的小孩子。 苔丝自从行完洗礼以后,内心里就很平静,孩子死了,她的平静还在。天亮以后,她的确感到自己对孩子灵魂的恐惧是有些被夸大了;无论她的恐惧有没有根据,现在她心里是不担心了,她想到的理由是,假如上帝不肯承认这种大体上差不多的做法,因为不规范的洗礼不准孩子进天堂,那么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她也就不再看重这种天堂了。 不受欢迎的苦楚就这样死掉了——他是一个不请自来的人,一件不尊重社会礼法的耻屏的自然礼物和一个私生子;他只是一个弃儿,对一年一世纪这种概念一无所知,永恒的时间对于他只是几天的事情;对他来说,茅屋的空间就是整个宇宙,一周的大气就是一年的气候,初生的时期就是人类的存在,吃奶的本能就是人类的知识。 苔丝在心里对洗礼的事思考了很久,想着要是给孩子举行一个基督教的葬礼,足不是有足够的道理。除了这个教区的牧师之外,没有人能够告诉她,牧师是新来的,还不认识她。到了傍晚,她来到牧师的住处,站在门边,但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走进屋去。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外出回家的牧师,要不是这样,她的计划就被她放弃了。在朦胧的夜色里,她不在乎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说出来。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先生。” 他表示愿意听一听她问的事情,而她也就给他讲了孩子生病的事,以及她给孩子临时行洗礼的事。 “先生,现在我要问,”她认真地补充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件事同你给他行的洗礼是不是一样的?” 他有一种生意人的自然感情,发现本应该把他叫去做的一件事情,却叫主顾们笨手笨脚地替他做了,心里想回答她说不一样。可是他一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庄重神情,一听到她说话中的奇特的柔和,他心中的高贵感情就被激发出来,或者说在他为了把机械的信仰嫁接到实际的怀疑主义之上而进行了数十年努力以后,他身上残留的一点儿感情又被激发出来了。人和教士在他的心里交战,结果人取得了胜利。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这完全是一样的。” “那么你就会给他一个基督教的葬礼了吧?”她急忙问。 牧师感到自已被难住了。听说孩子病了,他曾经良心发现,天黑后去为孩子行洗礼,但是他不知道不许他进门的是苔丝的父亲,而不是苔丝自己,因此,他不能接受苔丝必须行这种非正规洗礼的申辩。 “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说。 “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为什么呀?”苔丝问,神色十分激动。 “唉——要是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就会情愿为你办了。可是,由于某些别的原因,我不能办。” “就办这一次好啦,先生!” “我真的不能办。” “啊,先生!”她抓着牧师的手说。 牧师缩回手,摇了摇头。 “那么我是不喜欢你了!”她发作起来,“而且我永远也不再上你的教堂了。” “不要把话说得这样轻率。” “要是你不给他行洗礼,对他是不是完全一样?……是不是完全一样?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不要像圣徒对罪人那样对我说话,而是要像你这个人对我这个人说话一样——我好可怜呀!” 牧师对这些问题自有严格的观念,但是他怎样使它们同他的回答调和起来,就完全超出了我们凡夫俗子的理解了。牧师受到感动,就这样回答说: “是完全一样的。” 于是在那天晚上,婴儿被放进一个小枞木匣子里,上面盖了一块女人用旧的披肩,花了一个先令和一品特啤酒,雇了教堂的执事,在风灯的照明下,把他埋葬在上帝分配的那个破乱的角落里。那儿长着荨麻,所有没有受洗的婴儿、臭名昭著的酒鬼、自杀的懦夫和一些其它要下地狱的人,都被胡乱地埋在一起。但是,尽管周围的环境不好,苔丝仍然勇敢地用两根木头和一条绳子,扎成一个十字架,在上面绑上鲜花,趁一个晚上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跑进教堂的墓地里,把十字架竖在坟头上,还在一个小瓶子里插上同样的鲜花。瓶子装有水,不会让鲜花枯萎。在瓶子外面,一眼就能看出上面写着“吉韦尔果酱公司”的字样,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胸怀母爱的眼睛是看不见这些字的,看见的只是更加崇高的东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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