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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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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们逃离英国,在火烧的那天晚上开始了我们的逃亡。迈克西姆干脆地掉过车头,我们便逃离了曼陀丽的熊熊大火,逃离了过去,逃离了过去的全部鬼影。我们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对于将来没有打算,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做出解释,虽然我们最后把地址告诉了他们。我写信给比阿特丽斯,后来就先后收到总管事弗兰克·克劳利和伦敦的银行给我们的一封正式的信和两组法律文件。迈克西姆没有阅读这些文件,甚至于几乎连瞥都没有对它们瞥一眼;他潦草地签上姓名后立刻把它们谁还给我,仿佛这些纸也在燃烧。其余的一切也都由我处理了。自那以后,他们几乎不再有事情来找我们,因此我们过了一年左右不牢靠的平静日子,接着,战争爆发,我们被迫迁往别处,再迁往别处,直到战争结束,我们总算来到这个国家,最后来到这个小小的湖边胜地,重新得到宽慰,安顿下来,继续过我们那种宝贵的、没有什么变化的平静生活,把我们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需要,也不想要任何别人;如果说,最近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重又开始回想往事,并且知道过去——如人的手掌那么一点儿大的一块乌云——就在那儿,那么,我却压根儿没有对他说起过,而且,要是以后哪一天想对他说,那我就会在还没有来得及说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 我想,那天晚上我之所以无法入睡,不仅是因为心里太紧张,而且是因为害怕做恶梦,害怕梦见我无法正视也无法控制的景象,害怕梦见那些我想要永远忘掉的事情。然而,恰恰相反,在黎明前夕我当真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在我眼前似幻灯片一一滑过的,是非常安宁、幸福的景象,是迈克西姆和我一起去游览过、两人都很喜欢的那些地方,例如蓝色地中海的风光,又如威尼斯的环礁湖,那儿的教堂在珠灰色的晨雾中浮现……因此当我醒来时,我的情绪非常镇定,在黑暗中我静静地躺在迈克西姆身旁,期望他的心境会跟我一样。 我没有能够充分地面对我梦中的另一种情绪——一种程度相当厉害的奇特的激动和喜悦。当时我觉得非常羞愧。不过现在我十分平静地承认这种激动和喜悦。 比阿特丽斯死了。我心里很难受。我诚挚地爱着她,我想她也爱我。过一段时间,我知道我会为她而哭泣,会想念她,会感到极大的悲哀。眼下我还必须面对迈克西姆的两个方面的痛苦——一方面是因为失去了姐姐,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死意味着我们必须做一件事情。 我们必须回去。在这异国他乡的湖边小镇,在旅馆里,我们躺在床上,我纵容自己带着罪恶感偷偷地盼望着回英国去;我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强烈的喜悦,尽管同时也感到害怕,因为我想象不出我们回到英国会发现什么,那儿的事情变成了什么样子,尤其重要的是,迈克西姆的心情会怎样,我们的还乡会给他造成多么大的痛苦。 在早晨,我看得很明白,迈克西姆内心非常痛苦,但是他本能地用老办法来对付,把所有那些烦恼都抛到脑后,不去想它们,也不去感觉,用他那面具掩盖起全部表情,把自己弄得像个机器人,机械般地行动,对一切都麻木不仁——这些,他做起来早已得心应手。他只说过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是关于这次回去的事前准备,除此以外,他一声不吭,始终站在窗前,或者站在阳台上,凝视着花园,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安排旅程的事都是我做的,打电话,拍电报,预定票子,以及考虑乘船、乘车在时间上的衔接;我们两人的行李也是我收拾的(这些年来通常都是这样),而当我站在衣橱前看着挂在里面的那一排衣服时,昔日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又悄悄爬上心头。因为,我觉得,我仍然不是一个漂亮。时髦的女人,我在今天仍然不喜欢花费许多时间去挑选衣服,尽管上帝可以作证我有足够的时间。从前我是一个穿得非常糟糕的形象笨拙的小姑娘,现在则是一个穿得土里土气一点儿没有吸引力的结了婚的妇女,说真的,现在我仔细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觉得它们属于一个完全进入了中年的女人,那颜色在整体上给人一种单调、乏味的感觉,由此我突然想到,跟我的穿着一样,我这个人本身从来就不曾年轻活泼。开朗、快乐过,更不必说漂亮、时髦了。这一点起初是由无知和贫穷所造成,后来呢,由于没有受过教育和训练,对于新的生活和地位十分敬畏,又处于永远那么漂亮、穿着华丽而完美的吕蓓卡的阴影之下,我便总是选择没有趣味的、不引人注目、不会引起麻烦的衣服,从不敢标新立异。再说,迈克西姆也不希望我改变原来的样子,他并不计较我的穿着如此差劲,相反,我这一身不得体的衣服正是他娶我的原因之一,没有这一身衣服,我也就不再是现在这么一个单纯、幼稚的人。 所以,我取出裁剪朴素的奶黄色衬衫,一点儿也不花哨的米色、浅灰色和深灰色的裙子,几件深颜色的开襟毛线衣,还有式样简单的不起眼的鞋子,把它们仔细地收拾妥当;说起来奇怪,我怎么也无法估计英国的天气将会是暖和或者寒冷,又不敢询问迈克西姆的看法如何,因为我知道他压根儿不会费神去想这个问题。不过,行李很快收拾完毕,剩下的衣物则被锁在衣橱和五斗柜里。我们当然会回来的,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下楼去,再一次对旅馆经理讲明我们要保留房间。他要我们付保证金,我呢,因为脑子里一团糟,正急于摆脱所有那些让我心烦的事情,同时觉得经理准是按常规办事,并没有什么不公平,便打算表示同意。可是,迈克西姆听见经理说的话,突然回过神来,好比一条熟睡中的狗被人惊醒似的,勃然大怒,重又现出昔日那种专横的态度,对那人大声吼叫,说我们只打算支付正常情况下我们该付的钱,不会多付,他必须相信我们会回来。 “这个旅游旺季马上就要结束,他没有机会再把这房间租给别人,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小地方的人现在都快要走光了。遇上我们租他的房间算他走运。这里另外还有许多家旅馆呢。” 在我们钻进出租车的时候旅馆经理注视着我们,我咬紧嘴唇,没有勇气正视他的目光。迈克西姆的怒气消了,在随后的旅途中——当天白天和晚上以及第二天一整天——大部分时间他默不作声,虽然对我的态度是温和的,当我递食物或饮料给他时他像个孩子似地把它接在手里。 “情况会好起来的,”在火车上有一两次我对他说,“迈克西姆,事情不会像你所担心的那么坏。”他听了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灰色的欧洲大平原。在这儿,没有秋天的太阳,没有普照大地的灿烂阳光,只有湿滚滚的田地、参差不齐的树木、缩作一团毫无生气的村庄,以及荒凉的小镇。 还有另一件事。它虽然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却使我恐惧。它来得如此意外,而且带着如此强大的冲击力,以致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变得冰冷。 那是在某一条边境线的一个火车站上。因为在换火车头,我们必须等半个小时,因此有足够的时间走出车厢到长长的月台上来回走动使我们的两条腿得以舒展。车站上有一个食品摊,出售熟香肠、品质很好的热咖啡、荷兰烈酒和香甜饼,我们把饼在咖啡里浸泡,然后贪婪地吃起来。迈克西姆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一个哑剧表演,演的是一个人推着一辆装满行李的摇摇晃晃的手推车,我站在他旁边,在那一刻脑子里并不思考任何事情,既不回想过去也不预想将来,只顾吃饼喝咖啡,只顾享受这短暂的下车逗留。这时候迈克西姆转过脸向我投来一瞥,正遇上我的目光,便对我微笑,而就在我注视他的面孔那一瞬间我听见一个声音钻进我的脑袋,犹如水滴落在石头上那么清晰:“那个人是凶手。他枪杀了吕蓓卡。他就是杀害自己妻子的人。”在那可怕的瞬间,我呆呆地望着迈克西姆,只觉得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我不了解的人。 紧接着列车长吹响了哨子,召唤我们回到列车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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