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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我们这时候到了果园,从这儿,我们回过头去可以看见那幢望之俨然的白房子,向前则可以看见围场上的马儿。我看见它们注视我们,抬起头来,并开始挪动脚步。“可怜的东西,”我说。“我们要不要给它们带些苹果去?”

  我们捡了几只被风吹落在草地上的苹果,慢慢地朝遮栏走去,马儿见了便快步向我们跑来,一匹红棕马,一匹及马,都毛色油亮,十分好看。“现在谁骑这两匹马?贾尔斯还骑吗?或是罗杰?我不知道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恐怕我也不知道。近几年来我只是偶尔跟他们有一些联系。”

  我知道弗兰克已经去苏格兰生活,在那儿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庄园,我也知道战争一结束他就给了婚,接着就有了两个儿子;此刻望着他,我还知道他非常幸福,生活很安定,几乎完全脱离了过去。我感到一种异样的痛楚,但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中悲哀?觉得有损失?弗兰克是唯一跟迈克西姆一样深切关心曼陀丽的人,是联系我们和曼陀丽的最后一根纽带。现在,我觉得,迈克西姆知道弗兰克也走了,跟比阿特丽斯一样,当然事情的性质不同。

  我们站在遗栏旁,马儿在津津有味地吃苹果;它们文静地从我们手心里把苹果街去的时候嘴唇是翘起的。我抚磨着灰马那温暖的柔软光滑的吻。这时候我说,“弗兰克,我真想留在英国,不走了,我简直无法对你形容这些年我多么渴望回来。我多少次在梦中回到家乡,但是我从未对迈克西姆提起过——我怎么可以这么做?我说不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不要管人们会怎么想,或者他们究竟是不是关心。他们并不重要。”

  “我明白。”

  “重要的是这些地方——这个地方,这里,这些田野……蓝天……这乡村景色。我知道迈克西姆也是这样感觉的,这一点我能绝对肯定,只是他不敢承认罢了。他和我一样地思乡,不过对于他来说……”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听不见了。现在只有那两匹马安静地咀嚼苹果以及不知哪儿一只百灵鸟盘旋着飞上晴空的声音。“曼陀丽”这个名字横在我们两人之间,没有被说出来,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以往的一切以及它所意味着的一切像电波一样弥漫在空中。

  终于,我说,“我觉得自己真是很不忠诚。刚才我这么说是错的。”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错,”弗兰克小心地说。他已经从口袋里取出烟斗,此刻正在装烟丝,那只旧的皮烟袋我记得是他以前一直使用的。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一次类似的经历,那一次我向弗兰克倾诉我心中的忧虑,从他那儿得到完全的支持,消除了全部烦恼。

  “这是十分自然的,毫无疑问。你是英国人,道地的英国人。这是你的故乡,尽管你在国外生活了这么许多年。正如你所说,对于迈克西姆情况也一样,我敢肯定他知道这一点。”

  “我们可不可以回来?会不会……”我吞吞吐吐,斟酌措词。“弗兰克,会不会有……什么事情阻止我们回来?”

  他只吸烟不说话,一连好几分钟,我看着第一批淡淡的蓝色烟雾缭绕上升。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抚摩着身边的马儿,轻轻地擦着它的吻,而我的心在怦怦直跳。这匹马也许太长时间没有得到关心,非常高兴能受到我这一阵爱抚,不停地用蹄子创地上的土,并使劲用吻舐我的手。

  “你指的是……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

  “是的”

  于是,验尸官和陪审团的调查以及陪审团的裁定也都似鬼影一般跟曼陀丽的幽灵一起横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们俩谁也没有提这两件事。

  “我真的不明白,要是你们两人都想回来,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你们呢?”弗兰克说。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停住。重又怦怦乱跳。

  然后,我说,“弗兰克,你回去吗?”

  他注视着我,眼里露出深切的关怀。他说,“是的,当然。我不能不回去。”

  我的呼吸屏住了。这时候,他用一只手轻轻托着我的胳膊肘带我离开两匹马儿,离开围场,走出果园,返回那幢房子。

  “都过去了,”他说。

  我没有答话。鬼影又被惊醒,它超过草地悄悄尾随我们。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我思付,我所想到的并不是他们。吕蓓卡早已死了,她的鬼魂无法再来骚扰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十月的早晨我根本没有想到她。我只想到这个地方、这幢房子、这个花园、向下伸展直至隐蔽的小海湾的这个“幸福谷”,以及海滩。大海。我欢迎它,在内心紧紧地将它拥抱。

  说来奇怪,使事情变得——主要是对迈克西姆而言——变得难以对付的,并不是见到弗兰克·克劳利。这一点我可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还可以从他那双眼睛看得出来,他的眼睛深深凹陷以致眼眶看上去好像有一半是空的。弗兰克带给我们的只有安慰,跟他在一起我们两人都很轻松自在。后来我们坐下听他给我们说因弗内斯郡①,那儿的山、那儿的湖、那儿的鹿、那个他分明已经非常喜欢的粗犷乡村的种种光荣,还听他谈他的妻子珍妮特和他们的两个小男孩。他还拿出照片来,我们看了称赞不已。这会儿,充满了整个屋子的只有现在而没有过去,看起来在迈克西姆和我之间似乎不存在任何阴影——如果不算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类型的我几乎不能认可的阴影。然而,在看见和谈起弗兰克的两个男孩——哈米什和弗格斯——的时候,我便感觉到我已非常熟悉的那种空虚,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希望。现在我们已经根本不谈我们两人生孩子的事;那个时候情况不同,我们前途光明,我们的孩子有曼陀丽可以继承。我甚至不能确信迈克西姆现在肯定想要孩子,因为在我们的流亡生活中似乎没有孩子的位置。但是,如果我们回到家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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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因弗内斯郡,英国苏格兰原郡名。

  我抬头看见朱利安上校那老头的眼睛,立刻觉得我的希望——我那些小小的、隐秘的、沾沾自喜的计划被裹上了一层冰。屋里只剩我们几个人了,贾尔斯和罗杰、迈克西姆和我、一个上年纪的表亲,以及朱利安和他的女儿。朱利安的妻子已经去世,他的女儿——一个长得丰满。相貌平常、整天乐呵呵的年轻妇人——现在跟他住在一起专门照顾他,而且看上去很显然她对这样的生活十分满意。起先我们时断时续地谈到欧洲、我们所待过的一些国家,以及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后来朱利安说,“我记得曾经建议你们去瑞士。在伦敦办完了所有那些事情的那个晚上。”他的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我看见弗兰克急忙瞥了一眼迈克西姆,还听见他清了清喉咙。可是朱利安接着往下说;他似乎一点儿没有察觉屋里的气氛,一点儿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

  “当然,我那时候只是想,你们去那几度假,休息一段时间,等事情都过去、人们渐渐停止了闲言碎语的时候就回来。可是后来曼陀丽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接着,当然喽,又爆发了战争。人是常常忘记事情的。不过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们一去就不回来了……一去就去了,几年来着,十年还是更长?准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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