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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只在这儿多待几天——帮助他把一些事情理出头绪,然后——对了,弗兰克邀我们去苏格兰。我们不是可以到那儿去吗?我很想去看一看苏格兰——我从来没去过——还想见见他的家人——能看见弗兰克这么幸福这么安定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我磅叨个不停,他跟往常一样静静地听着,一点儿也不打断我,这时候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是轻松自在的,我仍然没有把内心的秘密明白地向他吐露。上楼回到我们的房间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听凭内疚对我谴责只是一件小得可怜的事情——请上天作证,这真是微不足道的区区小事。

  我们很容易便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定留在这里与贾尔斯和罗杰待在一起直至这个星期结束,然后立刻去苏格兰,在弗兰克家里住一段时间。迈克西姆看上去很高兴;我知道,刚才我向他作出的保证——不去那些熟悉的地方,那些跟他的亲属相关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我们有可能会被人记起被人认出来的地方——这个保证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我想,消除了他最大的疑惧。任何东西,任何地方,任何人,只要跟他的过去,跟他从前的生活,跟曼陀丽,尤其是跟吕蓓卡和吕蓓长的死有一丁点地关系,他都不想看到,不想去,不想遇见。

  这幢房子,比阿特丽斯的这幢房子,他现在住在里面是没有问题了,我想,他甚至还喜欢在房子附近的小道上和田地里悠闲地散步。这是我心里的话。

  我自己呢,我自己高兴极了,满怀自豪感,因为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然后去苏格兰,然后,也许——我简直不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得出当然的结论——然后,当迈克西姆心情更加舒畅,不再提心吊胆,当他觉得待在这儿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觉得威胁已不复存在——到那个时候,我们不是可以待得更久,不是可以到其它一些地方去,不是可以在金秋时节的最后几天悠闲地探访这个国家里那些我们从未去过的安静角落?那样的话,生活对于他岂不是完完全全跟我们在外国的时候一样地安全,一样地平静和闲适?只要我们远远地离开那些熟悉的地方——远远地离开曼陀丽。

  我唱着歌上楼去换衣服。忽然我意识到我唱的是《在里奇蒙山上》;这支歌我已经有好多年——自从在学校里学会以后这么多年——没有唱也没有听见别人唱了,然而现在我记起了它,记得非常清楚,一个字也没有忘记。

  我无法说服迈克西姆到户外去。他要等贾尔斯起床,他说,他想试着跟贾尔斯谈谈正事,看看有关比阿特丽斯的事还有没有什么他必须了解或者参预料理的——这使我感到惊讶。我本来以为他根本不想知道在曼陀丽那边事情是如何处理的,以为他会在这方面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的劝告,拿起《泰晤士报》走进晨室,还把门关上。我在出去的时候从花园对他那儿瞥了一眼,看见他背朝窗口,手里的报纸举得高高的,这时候我心里明白,由于待在英国,他的心灵受到了多么大的创伤,他甚至无法忍受望着窗外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的花园和果园,而实际上它们跟曼陀丽的花园丝毫没有共同之处。

  他是为了我而继续待在英国的,我想。他这么做是出于对我的爱。此刻在我心里也涌起了对他的爱,同时,原先曾经有过的不安全感又在心头闪过。我难以相信自己会被人爱,会被任何人爱,尤其是这个人,因为我至今仍多少有点儿把他看成是一个偶像,尽管在我们流亡国外的这些年里情况有些特殊——我曾经试图变得比以前强有力得多,而他则曾经变得那么依赖于我——尽管如此,在内心深处我没有真正的自信,我不相信自己真是一个被人深深爱着的女人。时至今日,有的时候我仍然会低头呆呆地望着我的结婚戒指,仿佛它是戴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上,绝对不属于我;我会像我们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那样把它不停地转动,仿佛要使自己确信它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耳边还响起在蒙特卡洛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自己所说的话:“你不理解,男人可不找我这样的人结婚。”在我踏着围场上被露水打湿的茂密的牧草走向远处灿烂阳光下开阔的金色乡村,走向那些坡地、树木和灌木树篱的时候,又一次隐隐约约听见了自己的这句话,我暗自微笑。

  我沿着一条小道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离开这条小道,迈开大步穿越田野。起先我曾经想,要是迈克西姆和我一起来该有多好,我多么希望他能来看看这一切,希望——我想这是可能的——他会重新爱上这儿;我希望这个国家对他的吸引力,英国、英国的阳光和大地对他的吸引力会使他无法抵挡。我想象迈克西姆和我一起在这儿漫步,他不时地在这儿那儿停住脚步,在这个小丘上,在这扇可以俯视一个小矮林的篱笆门分,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一定得回来,当然要回来。我现在发现我是多么想念英国——现在要我重新回到国外去我可受不了,我们必须留下,决不能再走了,不管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那时候我就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的,再也不会有人来折磨我们,过去再也不会冒头了。万一它又冒头,“迈克西姆,不管将面对什么,我们一起来面对。”蓦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样描绘想象的图画,甚至还感觉到嘴唇在努动着进行想象中的对话,我暗自好笑起来——老习惯真是改不了。我就这样像个女学生似的做了一个白日梦之后才回到现实中来,不过近几年我很少这样沉湎于幻想了,因为我忙于成长,忙于照顾迈克西姆,忙于保护他,作为他唯一的伴侣,还得学会各种窍门不让过去在我们的记忆中冒出头来;过去是严酷的,强有力的,它会抓住如同现在一样毫无抵抗能力的迈克西姆。这些年来,只有当我独自一人暗暗思念家乡的时候——在想象中越过冬季光秃秃的高地,或者踏着野花铺就的地毯漫步于春天的树林里,或者当我兴之所致,把脑袋一偏,谛听想象中的云雀歌唱、狐狸吠叫以及夜深人静时海鸥的长鸣——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让自己沉湎于幻想之中。

  这会儿我漫步走向对面长着山毛榉的陡坡林地,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擦着山植树和高高的野玫瑰树篱,想象力在自由驰骋。我心灵的眼睛看见迈克西姆和我两人每天这样悠闲自在地散步,几条狗在我们前面奔跑——或者,甚至于也许还有孩子们,我们毕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不时地与迈克西姆简单、率真地交谈,谈及最近的一次大风造成了多大的破坏,或者地里的庄稼是不是长得很好,是不是都熟了,或者干旱期是不是很快就会结束,以及圣诞期间是否会下雪,即使仅仅一次;我想象他像以前一样走在我前面一两步——他的步子比较大——沿途有这样那样的发现就告诉我,偶尔停住脚步替一条狗拔出脚掌里的刺,像以前一样回过头来对我微笑,那神态显示他心情愉快,无忧无虑。我们会像在国外流亡的那些年里一样亲密无间,互相依靠,却不像那时候那样局促不安,如患了幽闭恐怖症似的;我们的生活中又会出现其他一些人,会有新的朋友,会有孩子,而两人都在对方的世界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我们会堂堂正正地生活在明媚的阳光下,再也没有必要躲避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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