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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当我们越来越进入乡村时,我发现一切都是白的:田野里放牧着白色的羊群,土沟里窜出峨参乳白的枝头,山谷的百合在院子明暗的角落和低矮的土墙上摇曳不定。我又觉得自己像个新娘,就像在当年回曼陀丽的路上。但我只是隔着车子望了一眼迈克西姆,并没有把我心里所想的说出口,我不愿让那段往事给今天投下哪怕是一丝的阴影。我们没有急着赶路,我们不需要那么做。每到一处风景或遇上一件琐事,我们总要流连忘返,磨蹭好一阵子。午饭是拖到很晚才吃的,吃得很慢,很开心。然后又停车去了一座大教堂,我们像游客一样在里面漫步,欣赏着它的窗子、屋顶和绚丽多彩的石拱门,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似的。等我们走出教堂,天色已经变了:在建筑物的衬托下,渐入垂暮的天空成了一片柠檬色。

  最后的几英里路我让迈克西姆开得很慢,我把看到的一切都装进记忆里,甚至暗暗记下小路的路名。我们安排了从农场来的佩克太太先进屋打扫一下。我们订算先去周围看看,然后第二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回科贝特林苑,开始我们的决策、筹划、安排。但不会有人在那里迎候我们的,车道和台阶上不会出现一排身穿制服的仆人,不会有凝视、好奇的目光盯着我——更不会有丹弗斯太太。科贝特林苑只属于我,只属于我和迈克西姆。

  我们来到了上次停下车的那条小路,还是在那块旧的路牌下。

  “停一停,”我对迈克西姆说。我打开了车门。在引擎关掉后的一片寂静里,我听见斑尾林鸽在高高的树上发出低低的咕咕声。空气湿润,散发着甜甜的香味。“你开车。”我走下车子说。“我想走走。”

  我不想炫耀地沿着车道一直坐车抵达大门口。我想慢慢地接近它,像是碰巧发现的那样,再一次从那块翠绿的洼地里看看它,然后悄悄地走下斜坡,从它的边门溜进去。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甚至不想和迈克西姆共同享有它,只想一个人独自占有,让它在短短的片刻间只属于我自己。

  他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笑笑,把车子慢慢地开回到小路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感觉着心脏的跳动,听着鸟儿在树上扑棱棱地飞来飞去。然后我顺着窄窄的车道费力地向前走去。车道上布满了高高的荨麻和野草,还有垂挂得很低的枝杈,我不时要用手去拨开它们。光线幽暗,但丝毫不给人以邪恶的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清新美丽,生机勃勃,无恶无邪;没有血红的杜鹃压在我的头上,没有一样东西显得怪异荒诞,一切都很眼熟、正常。一只兔子窜过车道钻进了一个地洞,我瞥见它的一双孤单、惊恐、清澈的眼睛在瞧我。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目光穿过光秃的树枝照亮了前面一大片空地;但现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像是把我围在了一个绿色的通道里,当我拨开最后一丛枝权时,跃入眼帘的是一片落日的晚霞。科贝特林苑就沐浴在金光里,显得那么安宁,静谧,美丽。

  我看见它了,房子的全貌尽收眼底。科贝特林苑不是一幢巨大的住宅,所以只要一眼便能一览无余地看清它的全貌。我的目光凝视着它:大门,车道,墙壁和烟囱,窗户和三角形的挑篷,还有名周围的花园。真像是遇见了一个分手后你爱上的人,当他以崭新的面貌又出现在你面前时,那分手给你带来的种种积疑和焦虑顿时烟消云散了,心里只有踏实的感觉。

  我伸展着双臂保持身体的平衡,连爬带滑小心翼翼地穿过吃草的羊群走下了斜坡,一直来到了别墅的门前。迈克西姆已经等在那里了。

  门厅里有一只插着乡村野花的花瓶,另一只略小一点的放置在厨房桌子的中央,旁边放着鸡蛋、牛奶和一只水果蛋糕;壁炉里堆着柴火,但没有点燃,水壶里盛满了水。这是一幢陌生的房子,我们从未来过,留下来的家具既陈旧又眼生。然而这毕竟是家,而且一下子就变成了我们的家,我们不再是闯入者。

  “我可以住在这儿,”我说,“在这儿生活,就现在,我们不需要再去别处了。”

  我们静静地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房子被打扫过了,显得窗明几净,井然有序,但还不止这些:我觉得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一直被人爱着,被关心着,尽管有几间屋子始终空关着没人住。房子里没有地方给人拘谨或冷冰冰的感觉,没有一样东西是我不喜欢的。我环顾四周,发现有一张椅子需要修一修,有扇门需要扶扶正,墙上有几处空白的地方需要挑两幅画挂上,但都不是急着要去做的,它们也没有令我感到特别的不舒服。

  “我们会使它成为我们的家的,”我说。“一点都不用着急。”

  我们现在一无所有,那场大火把我们所有的财产都付之一炬;我们将重新开始。我为此感到幸福。那些漂亮、珍贵的东西,那些瓷器、画像、银器以及稀罕的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在它们中间就不会觉得自在。亲近。它们是属于迈克西姆家的——属于吕蓓卡。科贝特林苑的一切也不是我的,但我的感觉却不一样。我甚至觉得与其重新去装饰它,还不如继承它原来的东西,它们是这幢房子的一部分,我们要和过去一样去照料它。

  我们来到了顶楼的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积满了灰尘,除了光秃秃的白墙外什么也没有。但我心里已经为它们布置好了,为我们的孩子想好了,小橱上铺上台布,柜子里放上瓷器和玻璃器皿。

  我转身望着迈克西姆,内心充满了新获得的次快和喜悦。我说,“我现在太幸福了。你明白吗?”

  但随即我又后悔起来,真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也许他也说不上来,也许这一切他都是为我做的,而他的归宿不会在这儿——这不是曼陀丽。

  “到外面去,”迈克西姆说。

  尽管空气里已经能感觉到一点傍晚的凉意了,但外面仍很暖和;丁香树丛里有一只歌鸫在聒噪。我们在花园南边的一个旧棚架下缓缓地走着。棚架上爬满了蔓生的玫瑰和铁钱莲,茂密的藤叶犹如一束束蓬松、缠结、凌乱的头发垂挂下来。它们需要修剪、整理,但眼下却很适宜。铁钱莲早已爆出了洁白的花蕊,玫瑰结着鼓鼓的花蕾。

  周围的花坛、灌木以及攀缘植物都在毫无节制地蔓延滋长,但我却感到高兴,并打算着如何一点一点地恢复它们井然有序的旧貌。我不想要一个修剪得整整齐齐然而是毫无生气的花园,也不想有一大帮园丁,我既怕会得罪他们而不敢开口,又不愿显得一窍不通。我确实什么也不懂,但我父亲过去有过一个花园,我至今还记得。我想我会学得很快的,我有这份天赋。

  “我原以为,”迈克西姆说,“这是你需要的地方,但现在我也需要它了。当我今天再一次看见它并跨进了它的门坎——我便意识到它会属于我的。”

  他停下来,缓缓地向四周望去——望着芳草青青的斜坡和啃食牧草的羊群,还有远处的树木。“我从未想过我能驱除曼陀丽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但我会的。我会在这里驱邪除鬼的。它已经成了过去。对我来说曼陀丽已经死了。”他看着我。“过了十年它才死去,我很抱歉。这段时间太长了。”

  我朝他走了过去,但我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仅仅是房子,不仅仅是房子。”我没有说出来。我们默默地走着,看着,迈克西姆开始谈起买下附近更多土地的设想,或许买下一个农场。

  “我想再劝劝弗兰克搬到这儿来——我们可以一起来经营。”

  “他不想再离开苏格兰了。”

  “试试看吧。”

  我想也许可以试试,弗兰克对迈克西姆的忠诚和奉献精神远远超出了对曼陀丽庄园,也许他也想再次和迈克西姆携手干呢。

  我们就这么一路走着,设想出一个个令人愉快的小计划。天暗了下来,夜色悄悄地蒙上了房子和花园。我们在期盼欢乐,只有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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