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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迈克西姆走回藏书室。“戏开场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你指的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全身顿时变得冰凉。

  “是个记者打来的,”他说。“《本郡纪事报》的记者。他问已故德温特夫人的那条船被人发现的消息是否属实。”

  “你怎么说?”

  “我说,不错,是发现了一条船。不过,我们目前就掌握这点情况。也许那根本不是她的船。”

  “他没说别的?”

  “还有呐。他问我能不能证实外间的传闻,说是船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真的!”

  “是真的。一定有人透露了消息。塞尔不会泄密,这点我有把握。可能是潜水员,或是潜水员的朋友。你可没法封住这些人的嘴。明天吃早饭以前,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克里斯城。”

  “关于尸体,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无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电话来找我麻烦,我将不胜感激之至。”

  “你会惹怒这些人的,弄得他们全站出来跟你作对。”

  “我是不由自主啊。我从来不向报纸发表声明。我可不愿让这些家伙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我们可能需要这些人的支持,”我说。

  “如果真有一场恶斗,我情愿单枪匹马上阵,”他说。“我不指望报纸的支持。”

  “记者会打电话去找别人,”我说。“找朱利安上校或者塞尔海军上校。”

  “从他们那儿,这家伙捞不到多少好处的,”迈克西姆说。

  “要是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就好了,”我说。“还剩下好多时间呢!可我俩却无所事事地在这儿坐等明天早晨的到来。”

  “无能为力呵,”迈克西姆说。我俩还是坐在藏书室里。迈克西姆捡起一本书,但我知道他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来倾听,像是又听到了电话铃声。幸好,没人再打电话来打扰我们。我们还是像平时一样,更衣进晚餐。想到昨夜此时我正穿上白色的化装舞眼,还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理卷曲的假发,简直不可思议!这一切多像一场遗忘已久的梦魇,时隔几个月才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进晚餐时,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曾外出,这时已回来了。弗里思脸色庄重,不带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克里斯,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晚饭后,我们又回到藏书室。两人没多交谈。我在迈克西姆的脚旁席地而坐,头倚在他膝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过去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能再同爱抚长耳狗杰斯珀相提并论了。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尖在我头皮上移动。我时而吻我,时而对我说话。我俩之间已不再横隔着谁的阴影。有时两人都不说话,那是因为两人都希望沉默一会儿。我弄不明白,当周围的圈子危机四伏的时候,我怎么如此心满意足。这种心满意足的情绪很有点不寻常哩,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翘首期待的那种幸福,也不像子身独处时凭想象描绘的那种美满生活。这种满足的心境既不带狂热,也不给人任何转瞬即逝的威胁。这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宁静的幸福。

  藏书室窗户大开。每当我俩不说话也不抚摸对方的时候,两人就转过脸去,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第二天早晨七点刚过,我一觉醒来,探身朝窗外张望,看见楼下花园里的玫瑰全卷着边,垂着头,而通向林子的草坡都湿漉漉地缀满银白色的水珠,这说明夜里一定下过雨。空气中稍有迷雾的潮味,那种初秋季节特有的气息。不知道秋天会不会提前两个月来到人间。

  迈克西姆五点钟起身,他没有叫醒我。他一定从自己的床上蹑手蹑脚地爬起,穿过浴室,悄没声儿地走进更衣室。这时候,他应该同朱利安上校和塞尔海军上校带着那一班驳船船员在海湾里忙乎开了。驳船开到现场,带着起重机和打捞铁链;吕蓓卡的船将徐徐被吊上水面。我神情漠然,镇定自若地想着这一幕情景,仿佛看到这些人全在那边的海湾里,帆船那深色的窄小龙骨正慢慢升上水面,龙骨被浸泡得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船的两侧缠着青草般碧绿的水藻,附着贝壳。帆船被载上驳船,积水从船身两边淌下,形成一股股急流,重新汇入大海。小船的船木看上去一定已经松软发黑,在好几处成了纸浆般的粘糊儿。船发散着淤泥和铁锈的气味,还有黑色水草的味儿,这种水草长在深水处人迹不至的水下岩石旁。也许,船尾处还挂着船名牌:“我归来”,牌上的字全生着铜绿,褪了色。钉子已完全锈了。而吕蓓卡本人就躺在那儿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以后洗了个澡,穿着停当,像平日一样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里放着一大堆来信,都是人们写来对那天的舞会表示领情和感谢的。我浏览着来信,但并不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不是要把早饭热在炉上等迈克西姆回来吃。我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说,他一大早有事出去了。弗里思没吭声,神色显得十分庄重,十分严肃。我再次在心底里狐疑:他是不是全知道了。早饭后我带上所有的信,到晨室去。屋子里一股霉味,原来窗子都还关着。我一把将窗子推开,让凉爽的清新空气吹进屋来。壁炉架上的鲜花全耷拉着脑袋,好多已经死了,花瓣散落在地上。我拉铃唤人,应召进屋来的是莫德,内房使女的下手。

  “这房间今天早上没人收拾过,”我说。“连窗子也都关着。花都谢了,麻烦你把它们拿走。”

  使女战战兢兢,带着抱愧的神情说:“太抱歉了,太太。”她走到壁炉边,抱起花瓶。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我说。

  “知道了,太太,”她说。她抱着花走出房去。我从来没想到对下人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竟是这么不费气力;我不明白,先前要我当个主人为什么老是那么难。今天的菜单摊在书桌上:用蛋黄酱调味的冷鲑肉、冻肉片、冻鸡肉卷、蛋奶酥。我认出这些菜肴全是开舞会那天夜里冷餐的内容;显然,全家到今天还在吃那天的残羹冷饭,昨天中午在餐厅里摆开的那顿我碰也没碰的冷餐,也是这些东西。看来,这几天仆人都在偷懒。我用铅笔把菜单上的项目划掉,拉铃召来罗伯特。“去告诉丹弗斯太太,弄点热菜,”我说。“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别再端到餐厅去充数。”

  “遵命,太太,”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晨室,进了小花园去取我的剪刀,接着到玫瑰园去剪下一些嫩花苞。空气中的凉意业已消失,天将变得同昨天一样闷热。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海湾忙乎,要不已经回到克里斯港的小河?我马上就会听到消息,迈克西姆一会儿将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一定得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决不能张皇失措。我把玫瑰修剪整齐,抱着花重又回到晨室。地毯已经掸过尘,落地的花瓣也都已扫走。我开始在罗伯特注了水的花瓶里把玫瑰花插上。正当我快要把一切料理舒齐时,传来敲门声。

  “进来,”我说。

  来人是丹弗斯太太。她一手拿着菜单,面色苍白,满脸倦容,眼圈浮肿得厉害。

  “早安,丹弗斯太太,”我说。

  “我不明白,”她开始抱怨,“您为什么要通过罗伯特之手把菜单退回去,还让他捎话给我。您干吗这样做?”

  我手执一朵玫瑰,从房间这头看着她。

  “那些冻肉片和鲑鱼昨天已经端上来过了,”我说。“我看见这两道菜都曾搁在餐具柜上。今天我想吃一顿热饭热菜。要是厨房里的下人不愿吃冷食,你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反正我们家天天都浪费大量食物,再扔掉这一点儿也不算什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没作声。我把手里的一朵玫瑰花也插进花瓶。

  “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办法给我们准备一顿吃的,丹弗斯太太。”我说。“你房间里一定藏着各种各样的菜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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