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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在一个和煦的早晨,迈克尔出发了,开始了长途徒步旅行,后面跟着那两个忠诚的牧民。其中一个牧民是一个平淡而简单的人,简直是个低能儿,像死人一样沉默,面容像印第安人一样没有表情,他的身材就是典型的西西里人刚健瘦小的身材,他的名字叫加洛。

  另一个牧民比较开朗,比较年轻,也见过一些世面。其实,他见过的都是海洋。在战争期间他是意大利海军里的一个水手。他刚给自己身上刺好了花纹,船就给击沉了。他给英国人抓住,当了俘虏。但是,他身上所刺的花使他变成了全村的名人。西西里人通常不让人家给他们身上刺花纹。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爱好。(这个名叫法布里吉奥的牧民,原来之所以要给自己身上刺花纹主要是为了掩盖自己肚皮上的一块红红的、看上去很肮脏的胎痞。)但是,黑帮成员赶乡场的马车两侧却都有精心绘制的色彩鲜艳的风景画。法布里吉奥回到自己的村子;压根儿没有因为肚皮上刺有花纹而感到格外自豪,尽管花纹所表现出来的主题,对西西里人所崇尚的荣誉来说,却也是很有价值的。法市里吉奥有时同迈克尔开开玩笑,问问他美国的一些情况,因为关于他的国籍也实在无法长期瞒着他们。但是,他们除了知道他是在这里避难之外,并不准确地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胡言乱语,走漏他的消息,当然是不能允许的。有时候,法布里吉奥就给迈克尔带来一块新鲜的、仍在向外渗着奶珠的乳酪。

  他们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间大路走去,经过一辆又一辆驴子拉着的画得花花绿绿的大车。地里全是粉红色的鲜花,柑桔林、杏林、橄榄林,都在争艳斗丽地怒放着,这一点是令人惊奇的,因为西西里的贫穷是人人皆知的,所以迈克尔原来把这里想象成了草木不生的一片荒原。但是,如今他发现,这里的土地是富饶的土地,到处铺满了鲜花,到处散发着柠檬花的香气。这里的土地这么美丽,这里的人民怎么能忍心背井离乡流落他方?这,他百思不得一解。人对人究竟残酷到了何种地步,可以由人们从这个恰似“伊甸园”的国度大量外逃的事实中看出端倪。

  他计划步行到马托拉海滨村,然后再坐汽车回到考利昂镇,这样累一下,晚上才能睡个好觉。那两个牧民都背着旅行包,里面装着面包和乳酪,供他们沿途饿了的时候压压饥。那两个牧民都明目张胆地带着他们的大猎枪,好像是要出外打一整天猎似的。

  这天早上美丽极了,迈克尔感到像他小的时候在一个夏天的清晨出外打球时那样地欢乐。想当年,每天所过的生活都像刚刚冲洗过那么新鲜,都像刚刚绘制出来的画那么新鲜。如今,那种类好的日子又来了。西西里的大地区盖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到处散发着柑橘和柠檬花的馥前的香气。即使他的面部受伤,鼻窦受到了压抑,他也能够闻到这样的香气。

  他左脸上的粉碎性骨折已经长定了,但骨头变形了:鼻麦受压力,使他的左眼也有了痛感,鼻子不停地流鼻涕。他用手绢揩鼻涕,把一块又一块的手绢都揩得湿漉漉、粘糊糊的了。他也像当地农民一样,经常随地擤鼻涕。而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对随地擤鼻涕的习惯是很讨厌的。那时他也曾看到上年纪的意大利人,像英国的纨绔习气一样,不屑于使用手绢,而向马路旁边的阴沟里擤鼻涕,他总感到很厌恶。

  他的脸上也感到很“沉重”。塔查大夫告诉他说,那是因为碎骨长得乱七八糟而给他的鼻窦形成压力的缘故。塔查大夫管这种毛病叫做“交错肿瘤蛋壳破裂”。他还说,要是在碎骨长定之前就进行治疗,补救的办法其实是很简单的,只消动个简单的外科手术就行了,也就是只消用调羹这样的工具把碎骨拨正就行了。不过,如今大夫说,他得到巴勒莫一家医院去检查一下,动一种叫做“上颌骨面部手术”的大手术,还得把长定的碎骨再次敲掉。这,实在是够迈克尔受的了。他谢绝了。不过,比疼痛更严重的,比流鼻涕更严重的,就是他面邵感到沉重。

  那天他根本没有到达海滨。他同那两个牧民走了约摸十二英里就歇在凉爽、湿润的柑橘绿荫处,吃喝起来。法市里吉奥在喋喋不休地侈谈什么他有朝一日要到美国去。吃饱喝足之后,他们懒懒洋洋地躺在绿荫下。法布里吉奥解开衬衫,把肚皮一伸一缩的,这一下他肚皮上的花纹更明显了。那对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在他的胸口上兴奋地拥抱在一起,那个丈夫戳进那个女子肉里的短剑在微微抖动。这种活生生的图案,他们三个人看了都很开心。他们正看得开心的时候,迈克尔被西西里人称之为“晴天霹雳”的爱情之箭射中了。

  在柑橘林的那边,展现着一片男爵庄园的带状田野。在通向柑橘林的大路那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别墅,是古罗马式的建筑,看上去简直像是从庞贝城的废墟里挖掘出来的一样。这座别墅是一座小小的宫殿,前面有大理石砌成的大门廊,门廊下面有装饰着凹槽的希腊式圆柱,从这些圆柱间跑出来了一群农村姑娘,姑娘的两侧走着两个身体结实、穿着黑衣服的娘儿们,她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显然是按老规矩给本地男爵刚尽完了义务出来的,要么是定期给他打扫别墅,要么是为了他冬季回别墅而作好准备。这时,她们是到田里去摘些鲜花给男爵装饰房间。她们正在采摘粉红色的雏菊和紫红色的紫藤,打算丙摘些柑橘花柠檬花掺杂在一起。这些姑娘没有看到正在柑橘林里休息的男子,她们离那几个男子休息的地方越走越近了。

  她们穿的是印染得很花哨的廉价的紧身衣。她们都才十来岁,但由于风吹日晒,她们的皮肤成熟得很快,看上去有充分的女性风姿。约摸有三四个姑娘联合起来追逐一个姑娘,追着她向柑橘林跑来。被追逐的那个姑娘,左手拿着一串紫红色大葡萄,右手从那一串葡萄上摘着一颗又一颗的葡萄,扔出去打那几个追逐她的姑娘。她长着一头卷发,同葡萄的颜色一样,是紫黑色的。她的身材很丰满。

  刚要到柑橘林的时候,她突然止住了,怔住了,因为她的眼睛瞥见了那几个与周围色调不相同的男人的衬衫。她踮起脚尖站在那儿,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要逃跑的样子。她此刻离男人非常近,非常近,近得男人们可以把她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鸟蛋形的——鸟蛋形的眼睛,鸟蛋形的脸庞,鸟蛋形的前额。她的皮肤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白里透红的奶油色;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现着透黑的紫罗兰色,又有点透黑的深褐色;长长的浓浓的眼睫毛把她那可爱的面容衬托得朦胧又神秘。她的嘴唇,丰满而没有蛮气,甜蜜而没有虚弱的病态,色泽深红,仿佛要渗出葡萄汁似的。她可爱得令人惊叹不已。于是,法布里吉奥自言自语地说:“耶稣·基督呀,见了这样的美人儿,我实在是魂不附体了,您索性收下我的灵魂吧,反正我是要死的了。”虽是开玩笑,但这句话说得太粗俗了。姑娘像是听到了他的话,踮着脚尖一转身就溜了,向着追逐她的那几个姑娘跑去。她穿着的印花布衣服,把她的腰腿绷得紧紧的,跑动时扭呀甩呀的,简直活泼得像头小鹿,轻浮得像个异教徒,毫无基督徒的稳重感,于天真中流露着激发肉欲的魅力。她跑到了自己的伙伴跟前之后,又转过身来,她的脸在田野里一片色彩鲜艳的繁花的衬托下,像个神妙莫测的黑洞。她把拿着葡萄的那只手伸了出来,指着柑橘林。姑娘们一边逃跑,一边哈哈大笑。那两个胖女人跟在后面骂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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