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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屋子里的布置使人感到很熟悉:有几尊圣母雕像套在玻璃罩里;在这些雕像的脚前供着几盏闪烁着红光的还愿灯。两个儿子也都穿着他们最好的黑礼服,在家里等着。他们都是身体魁伟的年轻人,看上去刚二十出头,但由于他们在农场里辛勤劳动,因此都很显老。母亲也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同她丈夫一样结实。但是,却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介绍的时候,迈克尔根本没有听见,过后他们坐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很可能是起居室,也同样很可能是正式餐厅。房间里杂乱无章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具。房间并不怎么大,但在西西里来说,这已经是中产阶级才能享受的荣华富贵了。

  迈克尔给维太里先生和维太里太太分别送了礼物:给当爸爸的送了一个金质雪茄烟切割机;给当妈妈的送了一匹在巴勒莫可能买到的质量最好的布。还有一包是准备送给姑娘的。他送的礼物,人家以含蓄的感谢收下了。这些礼物送得有点太早了,在他第二次访问之前本来不该送任何东西。

  当爸爸的以农村人的语气对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就那么轻贱,那么随随便便地欢迎陌生人到我们家里来。只是因为托马辛诺老头子替你担了保,因此,我们欢迎你,不过,我必须有言在先,如果你对我女儿的意图是严肃认真的,那我们就必须再知道一点有关你和你家庭的情况。这,你是能够理解的,你的家庭原来也是从这个国家去的嘛。”

  迈克尔点点头,彬彬有礼地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你。”

  维太里先生举起一只手。“我并不是一个包打听。我们得先考虑一下,看是否有必要。眼下,你作为托马辛诺的朋友,在我们家里是受欢迎的。”

  迈克尔尽管鼻子里面敷上了药,实际上还是闻到了姑娘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转过身一看,啊,她就站在通向后院的拱门口。他闻到的气味是鲜花的气味,柠檬花的气味,但她那乌黑的卷发上并没有插什么花。她那朴素的黑衣服(显然是她最好的衣服)上并没有插什么花。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同时向他轻微地笑了一下,然后就默默地低头望着地面,并坐在她母亲的身边。

  迈克尔又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了,在他全身汹涌澎湃的,与其说是渴望,不如说是如痴似醉的占有欲。他头一次体会到了意大利男子的那种名不虚传的贪婪心理。此刻,谁要是摸摸这个姑娘,谁要是企图占有这个姑娘,把她从他的身边拉去,那他马上可以结果了这个人。他想要占有她,如疯似癫得就像守财奴想要占有金市一样,如饥似渴得就像二地主想要占有耕地一样。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占有这个姑娘。把这个姑娘抓到自己手里、锁在家里,把她当作囚犯一样关起来,整天只陪着他一个人。甚至任何人想要看她一下,他也不愿意。当她回头对她的一个哥哥微笑时,迈克尔就莫名其妙地朝那个年轻人杀气腾腾地瞪了一眼。全家人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被“晴天霹雳”击中的典型表现,因此也都感到放心了。这个年轻小伙子将是他们女儿手中任意捏弄的面团了。当然在他们俩结婚之前会是这样的,婚后的情况当然会有变化,但那也没有多大关系。

  迈克尔原来在巴勒莫也给自己买了些新衣服,看上去再也不是邋里邋遢的农民了。如今全家人感到问题已经一目了然,他起码是个什么老头子。他那被打坏了半边脸,使他看上去也并不像他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丑。因为另外半边脸仍然很秀气,把这边变形了的脸衬托得甚至很有趣。总之,在这个国度里,若说你是被破相了,那你就得同许多肉体遭受了极端不幸的人们对比对比,在这样的对比之下,你未必能称之为破相。

  迈克尔直瞪瞪地瞅着姑娘,瞅着她那可爱的鸟蛋形的脸面。眼下他看到她的嘴唇发紫了,她的嘴唇里面流动着的热血也就是那样的紫红色。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泛泛地说:“那天我在柑橘林旁边见过你,是在你要跑开的时候,怕是我使你受惊了?”

  姑娘抬起眼睛,把他扫视了片刻。她摇摇头。但是,那双眼睛里的妩媚神态,迈克尔却受不了,不由自主地把脸移开了。母亲却酸溜溜地说:“阿波罗妮娅,你就同这个可怜的人说几句话吧,他从老远赶到这儿来看你。”但是,她那长长的眼睫毛仍然一动不动地耷拉着,活像鸟儿的翅膀益着眼睛。迈克尔趁机把用金纸包着的礼物递给她;姑娘把礼物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父亲说:“女儿,打开看看。”但是,她那双手却一动也不动。她那双手很小,有点淡褐色,简直就是一双顽童的手。母亲把手伸了过来,下耐烦地打开包裹,然而又怕把宝贵的包装纸扯破,动作十分小心。她打开一看是红色丝绒珠宝盒,就给愣住了。她那双手从来没有摸过这样的宝贝东西,根本不知道怎样打开它。但是,她单凭纯粹的本能把盒子打开了,顺手取出了里面的礼物。

  礼物是一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的项链。这个礼物使他们一家入惊喜交集,敬畏之情油然而生。这不仅是因为这个礼物的价值,而且还因为在这个社会里;给人选用金子做的礼品,也就是等于最严肃的意图的一种表白。这,也就无异于求婚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无异于求婚意图的信号。这一下,他们再也不能狐疑这位外乡人的严肃意图,不能狐疑他的家境了。

  阿波罗妮娅仍然没有去摸她的礼物。他妈妈把礼物举得高高的,让她看;她把长长的眼睫毛抬起了一会儿,然后直盯盯望着迈克尔,她那羞羞答答的褐色眼睛显得很严肃,同时她说:“格拉吉亚。”

  他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充分体现了年幼的羞怯的娇嫩的特点,在迈克尔的耳朵里久久地回响着。他仍然不正面看她,仍然在同她父母亲交谈,原因很简单:看着她,他就会激动得六神无主了。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尽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很不讲究,而她肉体散发出的诱人的肉感,简直像光亮似的透过了衣服。他还注意到,她的皮肤由于难为情而呈现出了深红色:她那本来又红又果的奶油般光润的皮肤,由于热血涌到了脸上面更显得又红又黑了。

  未了,迈克尔站起来要走,那一家人也站了起来。他们按照正常礼仪互相告别。姑娘终于在他的正前面,同他握了手。她的皮肤一触到他,他感到触电似的一阵麻木。她的手温暖而粗糙,完全是农民的皮肤。当父亲的陪他下山,送他到汽车跟前,还邀请他下个星期再来参加他家的星期天家宴。迈克尔点了点头,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不可能忍受一星期之后才来看这位姑娘。

  他没有忍耐那么久。第二天,不用那两个牧民陪伴,他就独自开车到那个村子里去了,坐在咖啡馆门前花园里的平台上,同她父亲聊起天来。维太里先生派人去喊他老伴和女儿下山来,到咖啡馆同他们一道聊聊。这次会见不像上次那么尴尬了,阿波罗妮娅不再那么害羞,话也多起来了。她穿的是时常穿的那种花紧身衣,这种衣服同她的肤色配合起来显得更为协调。

  接着第三天,他又来了。不过这次阿波罗妮娅戴着他送的金项链。他一看就对她笑了,他明白这是对他发出的一种信号。他陪着她一道上山,她妈妈紧跟在他们后面。但是,要想这一对年轻人的身子不互相碰撞,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有一次,阿波罗妮娅还跌了一跤,刚好倒在他身上,这样他就不得不用手扶住她。他的手感到她的身于是那样热乎乎,那样充满活力。他们俩看到妈妈在后面忍不住发笑了,原因是她明明知道她本来是个小山羊,从她还是身上裹着尿布的婴儿的时候起,她在这条路上也从来没有跌过跤呀。她知道,这就是他在结婚前用手去摸摸她的唯一方式。

  这样过了两个星期,迈克尔每次来总要给她带些礼物,她也逐渐地不羞怯了。但是,他们俩无法在女方没有陪伴的场合下私下去面。她是一个十足的农村姑娘,没有多少文化,没见过世面,但是她有一种清新的韵味,有一种对生活的热望。这两个优点,再加上语言上多少有点障碍,使她似乎能激发人的好奇心。一切都按迈克尔的要求非常顺利地进行。因为姑娘一来给他迷住了,二来知道他很有钱,所以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两星期以后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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