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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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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的房子坐落在比铁匠铺和厩棚高出一百来英尺的小山顶上。像所有的新西兰房子一样,那房子是木头,零零散散地占了很大一片地面。那是一座只有一层楼的房子,从理论上说,如果来一次地震的话。还有一部分可能会保持不垮的。房子四周长满了金雀花丛,眼下,正怒放着一片艳丽的黄花,草地葱绿而繁茂葳蕤,像所有的新西兰草地一样。即使是在仲冬季节,背阴处的白霜有时终日不化,草地也不会变成棕褐色,至于那漫长温暖的夏日则只能使它更加郁郁葱葱。那缓缓飘落的细雨不会伤害所有滋生着的植物所散发出来的柔和的芳香。这里没有雪,阳光充足,恰到好处,使万物滋开而从不蔫萎。新西兰的掠雷与其说是自天而降,倒不如说是拔地而起。这里总是潜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等待的气息,那不可捉摸的战栗和锤击,事实上像是从脚板底下传来的。因为在大地的下面,潜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这力量在30年前曾使整整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无害的山峰边缘的裂缝里蒸汽咆哮着奔涌而出,火山的浓烟直抵云天,山间的河川淌着热气腾腾的水流。巨大的泥浆湖油锅似地沸腾着;海水神山鬼没地拍击着悬崖峭壁。当下一个浪潮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些峭壁或许已经不复存在,而不能前来迎候了;在某些地方,地壳表面的厚度只有九百英尺。 然而,这是一片温厚的、慈善的土地。房子的远方,伸展着一片迤逦起伏的平原,它像菲奥娜·克利里定婚戒指上的绿宝石一般翠绿,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成千上万的黄白色的团簇,走近时方才看出那是成群结队的绵羊。起伏的丘陵巅连在淡蓝色的天际、高达一万英尺的埃格蒙特山拔地而起,它那斜插入云的山坡上依然白雪皑皑,两麓的对称是如此的完美,甚至像弗兰克那样每大都能看到它的人也时时赞赞叹不已。 从铁匠铺子到自己的家要走一段颇为费力的路,但是弗兰克却走得相当匆忙。因为他知道慢走是不行的;他父亲的吩咐是一清二楚的。就在他拐过屋角的时候,他看到了金雀花丛旁边的那帮孩子。 梅吉的布娃娃是弗兰克撺掇他妈妈到波利尼西亚的杂货店里买来的,可到现在他也不甚明白是什么驱使她去那样做的。她并不热心在生日赠送礼物,这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没有钱去买。以前,她也从来没给哪个孩子买过玩具,给他们买的全是衣服;过生日和圣诞节是他们添置少得可怜的衣服的机会。然而,梅吉显然在她唯一的一次进城的机会里看见了那个布娃娃,菲没有忘记这一点。弗兰克曾经问起过她,那时她只是嘟囔着,说女孩子应该有个布娃娃,随后马上就改换了话题。 杰克和休吉在门前的小路上争夺着那布娃娃,他们无情地摆弄着她的榫头。弗兰克只能瞧见梅吉的背影,她正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哥哥们亵渎艾格尼丝。她那整齐洁白的短袜滑脱下来,皱纹巴巴地缠在她那小黑靴子上,她那粉红色的腿在棕色的丝绒礼拜服下露出了三、四英寸。一绺绺精心梳成的卷发在背后耷拉着,在阳光中闪闪发亮,那头发的颜色既不是红色的也不是金黄色的,而是介乎于二者之间。用来扎住额前的卷发、防止它们挂到脸上来的白塔夫绸蝴蝶结肮脏地、无情打彩地耷拉着,衣服上也沾满了灰尘。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布娃娃的衣服,另一只手徒然地推着休吉。 “你们这些混帐小杂种!” 杰克和休吉慌了手脚,拔腿就跑,布娃娃被丢下了,而弗兰克却在骂他们跑得机灵。 “你们这些小混蛋,要是再敢碰一碰这布娃娃,让我抓住,我就他妈的打烂你们的屁股!”弗兰克在他们身后大喊大叫。 他弯下身子,双手抱住梅吉的肩头,轻轻地晃着: “好了,别再哭了!好了,他们已经跑了,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娃娃了。今天你过生日,对我笑一笑,好吗?” 她鼓起了脸蛋,眼睛眨巴着。她凝视着弗兰克,一双凄然的大眼睛充满了悲伤,这使他气得憋住了嗓子。他从裤兜里抽出一条肮脏的手绢,笨手笨脚地替她擦脸,然后又叠起手绢去拧她的鼻子。 “擤一擤!” 她照他的话做了,泪水虽然快干了,但却还大声抽噎着。“哦,弗-弗-弗兰克,他们把艾格尼丝抢-抢-抢走了!”她哼哼着说道。“她的头-头-头发全掉了,上面那里好看的‘条’①珠-珠儿也都丢-丢-丢光了!全都掉到草-草-草里去了,我找不着了!” ①梅吉由于哭泣和发音不清把“小”字说走音了——译注。 眼泪又涌了出来,沾湿了弗兰克的手,他望了一会儿被泪水打湿的手,才将那些泪珠舔掉。 “好了,我们得找到它们,对吗?可你知道,哭着是什么也找不到的。你尽说些什么糊涂话呀?我有六个月没听见你把‘小’说成‘条’了!来,再擤擤鼻子,把那可怜的……艾格尼丝捡起来。要是你不给她穿上衣服,她会晒黑的。” 他叫她坐在路边,把布娃娃轻轻地递给了她,然后他趴在草丛里四处寻找着,终于欢呼着举起了一颗珠子。 “看!这是第一颗,我们会全找到的,你等着瞧吧。” 在他拨草寻珠,一料一料往起捡的时候,梅吉敬慕地望着她的大哥。后来、她记起艾格尼丝的皮肤一定特别娇嫩,很容易被晒伤,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给布娃娃穿起衣服来。看来布娃娃并没受什么真正的损伤。她的头发松散蓬乱,胳膊腿儿叫秃小子们拉扯得非常肮脏,不过还活动如常。梅吉的耳朵上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她拉下来了一只,开始给艾格尼丝梳起头来;那头发是真正的人发做成的,灵巧地编结起来,用胶粘在薄纱的底基上,漂染成稻草般的金黄色。 在她生手生脚地动手梳一个大发结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头发一下子全掉了下来,七零八落,乱成一团地卡在梳子的齿牙间。艾格尼丝宽宽的额头上瞬时间什么也不见了,既没有头发,甚至连光脑壳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可怕的张着口的窟窿。梅吉恐惧地颤粟着;俯身向布娃娃的脑壳里看着。那颠倒的脸颊和下巴的轮廓黯然无光,张开的双唇之间透出一缕光亮,牙齿像是一个黑色的野兽的阻影;这一切的上面是艾格尼丝的眼睛,那是两个咔咔作响的、可憎的小球,一根金属丝无情地刺穿她的脑袋,从眼球上穿过。 梅吉的叫声又高又尖,不像是孩子的叫声了;她一下子扔掉了艾格尼丝,一个劲儿地喊叫着,双手捂住了脸,摇晃着,颤抖着。这时,她感到弗兰克拉开了她的手指,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脸按到他的脖子下面。她双手勾着他,从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直到他的亲近使她镇静下来。她感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是那么的舒服,尽管这气味夹杂着马臊、汗臭和铁末味。 当她平静下来以后,弗兰克叫她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捡起了那布娃娃,迷惑不解地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脑袋内部,试图记起他在孩子提时代是否受过奇特的恐惧的困扰。但是,在他心头留下了不愉快的阴影的却是人,是他们的窃窃私语和冷眼;是妈妈那消瘦、皱缩的面庞;她拉着他的那双颤抖的手和她的双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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