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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帕迪大笑起来:“兵老爷挣的钱吗?在韦汉当个铁匠比在欧洲当兵挣的钱多得多啊。”

  “可是我会升上去的,也许我能有机会干得比一个铁匠更有出息呢!爸,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扯淡!老天爷呀,孩子,你不知道你净在说些什么。战争是可怕的。我是从一个经战千年的国家来的,所以我知道我正在说些什么,你听到过人家谈起过布尔战争吗?①你到韦汉镇去得够多的了,下次听着点儿。不管怎么讲,我有这样的印象,那些该死的英国人利用澳新军团当炮灰,送到敌人的枪口下,放到他们不想浪费他们自己的宝贵军队的地方去。看看穷兵黩武的丘吉尔是怎样把咱们的战士送到象加利波利那种无济于事的地方去的吧!五万人中间阵亡了一万!是十个人中阵亡一个人的两倍啊。

  ①布尔战争是1899年到1902年布尔人(非洲南部荷兰人的后裔)与英国人的战争,布尔人战败。——译注

  “你干嘛要替老祖国英格兰打仗去呢?她除了叫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去流血送命之外,她给了你些什么?要是你去英国的话,他们会因为你是个移民而看不起你的。安·扎隆没有什么危险,澳大利亚也没有危险。胜利了也许对老祖国有很大的好处;但现在是有人为它对爱尔兰的所作所为而给它点儿颜色看看的时候了。要是德国皇帝一直打到河滨街去①,我保准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掉。”

  ①英国伦敦一街道。——译注

  “可是,我想去当兵,爸!”

  “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想,弗兰克,但是,你不准去当兵,所以你最好是把这个想法打消算了。你还不够当兵的个头儿呢。”

  弗兰克的脸刷地涨红了,嘴唇抿了起来;个子矮小正是他的痛处。在学校的时候,他一直是班上最矮的学生,因为这个他打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架。最近,一种可怕的怀疑开始侵入他的身心,因为他到了17岁,他还是五英尺三英寸高,和14岁的时候一模一样;也许他不再长个儿了。他所知道的只是他的身体的精神所忍受的痛苦、过度的紧张、锻铁、以及徒劳无益的希望。

  打铁这个行当使他获得了与他的身高不相称的体力。如果帕迪不是有意识地为弗兰克这样性情的人选择了这个职业的话,那他就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了。17岁的时候,他个子矮小,气力过人,打起架来从未败过北,这在整个塔拉纳基半岛上已经是大名鼎鼎了。在他打架的时候,愤怒与他所遭受的挫折就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加之他体格健壮,头脑敏捷,性子暴烈,并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就连当地个头最大、体力最强的人也无法与之抗衡。

  那些个子越大、越是强壮的人,弗兰克就越想看到他们拜倒在尘埃。与他不相上下的人对他退避三舍一因为他好寻衅是尽人皆知的。近来,由于他总是四处找人挑战,因此他在年轻人中离群了。当地的人至今还在谈着他当年把吉姆·柯林斯打的皮开肉绽、头破血流的事,尽管吉姆·柯林斯有22岁了,不穿靴子站着也有六英尺四英寸高,连马都举得起来。弗兰克的右臂打断了,肋条打折了,可他还是接着打下去,直到把吉姆·柯林斯打得血肉模糊地趴在他的脚下方才罢休;他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没把吉姆失去知觉的脸踢扁。弗兰克的胳膊刚一痊愈,肋骨上的绷带刚一解下,他就到镇上去了一趟,把一匹马举了起来,这仅仅是为了说明并不只是吉姆才有这个能耐,能否把马举起来并不决定于一个人的高矮。

  作为这种特技的老手的帕迪很清楚弗兰克的名声,也颇为理解,弗兰克之所以打架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尊重,尽管当打架影响了铁匠铺里的活计时,他还是要发怒。帕迪自己也是个矮个子,他也曾经用打架来证实自己的勇气。但是,在他的爱尔兰老家,他是不算矮的,在他到达新西兰的时候——这地方的男人个头高一些——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因此,他从来没像弗兰克那样为自己的高矮而伤过脑筋。

  现在,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孩子,试图去理解他,但却理解不了。不管他如何努力避免对他的歧视,但在几个孩子中,弗兰克还是最不讨他喜欢的一个。他明白,他使菲很伤心,也明白她在为他俩之间的这种无言的对抗而忧心忡忡,然而,即使是他对菲的爱也无法克服他对弗兰克的恼怒。

  弗兰克张着他那双短短的、好看的手护着那张摊开的报纸,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帕迪的脸,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既恳求、又倔强得不屑于恳求的、傲慢而古怪的神色。这简直是一张外人的脸!既没有克利里家的特征也没有阿姆斯特朗家的特征,也许他眼睛周围那点像菲的神态是个例外,如果菲的眼睛是黑色的,井在遇到小小的刺激时就能像弗兰克的眼睛那样闪闪发光的话。有一点这小伙于是不缺乏的,那就是勇气。

  帕迪一提到弗兰克的个子,这个话题也就戛然而止了。全家人在非同平日的沉默中吃着炖兔子肉,就连休吉和杰克在这场尴尬而不自然的谈话中也蹑手蹑脚起来。梅吉拒绝吃饭,一个劲地看弗兰克一就好象他随时会从眼前消失似的。弗兰克不紧不忙地吃完了饭,一到能走的时候,就说了声“对不起”离桌而去。片刻之后,他们就听见从柴堆那边传来了斧子的沉闷的砰砰声。弗兰克正在劈着那些帕迪带回家存着过冬用的、燃烧缓慢的硬圆木。

  在大家都以为梅吉已经上了床的时候,她悄悄地抓出了卧室的窗户,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柴堆。这个地方对保持整座屋子的勃勃生气是非常重要的:大约有一千平方英尺的地面满满腾腾地铺着一厚层木片和树皮,一边是高大的圆木垛,那里是还没有劈小的木头;另一边是劈得大小适合于火炉炉膛的整整齐齐的木柴,堆在那里象是一堵拼花的墙。在这片空场的中央有三个根须犹在的树墩,那是劈不同的木柴时用的。

  弗兰克并没有在墩子上劈柴,他正在对付一根粗大的按本圆材,把它劈小以便可以放到最低、最宽的墩子上去。这根躺在地上的圆木直径有两英尺,两头钉着大铁钉,使它不能移动;弗兰克叉开腿站在上面,正在把脚下的圆木一劈为二。斧子在嗖嗖地飞舞着,斧柄地他那滑溜的掌心里上下滑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只见那斧子忽而被光闪闪地举过头顶,忽而银光一闪,直落而下,在其硬如铁的木质上砍出一个楔形口子,就像劈松木或落叶木那样轻而易举。劈下来的木片四处乱飞,汗水像小泉似地在弗兰克的光着的胸前和背后流沿着;他把手绢缠在额头上防止汗水迷住他的眼睛。站在木头上往下劈是个危险的活儿;错了节奏或劈偏了,就可能把一只脚砍下去。他的手腕上戴着皮腕带,吸收着从胳膊上流下来的汗水,可是他那灵巧的双手却没戴手套,轻巧地抓着斧把,表现出了精湛的掌握方向的技能。

  梅吉在他扔在一边的衬衣和汗衫旁边蹲了下来,满怀敬畏地看着。旁边放着三把备用的斧子,因为即使用最锋利的斧子来劈桉木,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会变钝的。她抓住了一把斧子的柄,将斧子拉到了膝盖上,希望自己也能像弗兰克那样劈木头。斧子沉得厉害,她几乎举不动。殖民地用的斧子是单刃的,锋利得吹发可过,这是因为劈按本用双刃斧太轻了。斧背有一寸厚,十分沉重,斧把从中穿过,用外加的斜木片楔牢。松垮的斧子头使起来会脱落,像重磅炮弹似地凌空飞起的,能致人以死命。在越来越昏黄的光线中,弗兰克几乎是本能般地劈着柴。梅吉以长期练就的本领不费力气地躲避着飞来的木片,耐心地等待着他去发现她。圆木已经劈开一半了,他喘着气,转身到了另一头,接着,他又抡起了斧头,开始劈另一头了。为了省损失木料和加快进度,那劈缝又深又窄;在他劈到圆木的中心时,斧子头完全砍进去了,大块大块楔形的木头在离他身体越来越近的地方飞起来。他全然不顾,劈得反而更快了。突然,轰的一声那圆木断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轻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因为在斧子砍到最后一下以前,他觉察到那圆木差不多就要断了。在那木头向肉垮落下去的时候,他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着,然而这并不是快乐的微笑。

  他转过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这时他看见他的妹妹穿着整洁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边,一会儿解开扣子,一会儿扣上扣子。更为新奇的是看见她的头发并不像往常一样用手帕扎着,而是成了一团团短小的卷发,不过他断定男童发型对她来说是适合的,希望她能保持这种发型。他向她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斧子横在膝头上。

  “你这个小蠢货,你是怎么出来的?”

  “斯图睡着以后,我就从窗口抓出来了。”

  “你要不注意的话,那你就会变成象男孩儿一样的调皮丫头了。”

  “我不在乎。和男孩儿玩总比我自个儿一个人玩好呀。”

  “我想是吧。”他背靠着一根圆木坐了下来,疲倦地把头转向她。“怎么回事儿,梅吉?”

  “弗兰克,你不会真走,对吗?”她把那指甲盖咬得不象样的双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她张着嘴,因为不想让眼泪流下来,鼻了已经堵死了,不能顺畅地呼吸。

  “我也许要走的,梅吉。”他温和地说道。

  “哦,弗兰克,你不能走,妈和我需要你!说实话,没有你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尽管这话使他痛苦,他还是笑了笑,因为她是在无意中说着与菲所说过的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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