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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在梅吉的肚子大得不能再骑马之后,她的日子都是在庄园里和史密斯太太、明妮、凯特一起度过的,为那在她肚子蠕动的小家伙做衣服,打毛衣。他(她总是把那小家伙想成“他”)是她的一部分,朱丝婷永远不会成为这部分的。她没有受恶心或情绪低落的折磨,急切地盼望把他生下来。也许,部分是由于这个缘故,朱丝婷被忽视了;现在,这个浅色眼珠的小东西已经由一个没头脑的婴儿变成了一个极其聪明的小姑娘。梅吉发现自己对这个变化过程和这孩子着了迷。从她对朱丝婷淡然处之以来,已经过了不少时间了;现在渴望给她女儿以无限的爱,紧紧地抱着她,吻她,和她一起笑。被人有礼貌地冷淡是一种打击。可是,朱丝婷正是这样对待她的每一个充满柔情的表示的。

  詹斯和帕西离开里佛缪学校的时候。史密斯太太本打算把他们再置于她的羽翼之下,后来她沮丧地发现,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围场上。于是,史密斯太太便转向了小朱丝婷,并且发觉她也象梅吉那样被拒之于千里之外。朱丝婷似乎不想让人紧抱、亲吻或逗着笑。

  她走路和说话都开始得很早,九个月的时候就会了。她一旦能够用腿站起来,能支配那发音清晰的舌头,就自己走路,能准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顽皮,只是性格极其刚强。关于基因梅吉根本不懂,但是,假如她懂的话,她也许就会知道这是克利里、阿姆斯特朗和奥尼尔血统混合的结果。

  但是,最让人吃惊的是,朱丝婷竟顽固地拒绝微笑或放声大笑。德罗海达的每一个人都曾绞尽脑汁地出怪样,想让她稍稍咧嘴笑笑,但都没有成功。说到这种天生的一本正经,她倒是胜她外祖母一筹。

  10月的第一天,朱丝婷正好16个月的时候,梅吉的儿子的德罗海达降生了,他几乎早生了四个星期,而且使人措手不及。她很厉害地宫缩了两三次,便破水了。他是由刚刚给医生挂完电话的史密斯太太和菲接生的。梅吉几乎没有时间扩张盆骨。疼痛微乎其微,折磨很快就过去了,以前恐怕很少有过这样快的。尽管她不能不感到一阵剧痛,但由于他如此突然地降生到世界上,梅吉还是觉得好极了。生朱丝婷的时候,她的乳房完全是干瘪的,这次奶水却充足得直往外流。这回不再需要奶瓶了。

  他长得真漂亮!个子又大又苗条,完美无缺的小脑壳上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卷发,活灵活现的蓝眼睛,这双眼睛后来丝毫也没有改变颜色。它们怎么会变化呢?它们是拉尔夫的眼睛,就像他长着拉尔夫的手,拉尔夫的鼻子和嘴,甚至拉尔夫的脚那样。梅吉未免太过分了,她竟然十分感谢卢克的体材和肤色与拉尔夫十分相像,面貌也十分相像。但是那双手,那眉毛的样子,那毛茸茸的额前发尖,那手指和脚指的形却更像拉尔夫,不像卢克。希望顶好谁都不记得是哪个男人长着这种样子吧。

  “你想好了他的名字吗?”菲问道,孩子好像很喜欢她。

  当她抱着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梅吉望着他,心里十分高兴。妈妈又要去爱了。哦,也许她不会像爱弗兰克那样去爱他,但至少她会产生某种感情的。

  “我打算叫他戴。”

  “多古怪的名字!怎么?这是奥尼尔家族的名字吗?我想你和奥尼尔家的缘分尽了吧?”

  “这和卢克毫无关系。这是他的名字。不是别人的。我讨厌家族的姓氏;这就好像希望把某个不同的人的一部分安到一个新人的身上。我直截了当地管朱丝婷叫朱丝婷,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而我管戴恩叫戴恩也是同样道理。”

  “唔,确实很有道理。”菲应承道。

  梅吉疼得缩了一下,她的乳房奶水过足了。“妈,最好把他给我。哦,我希望他饿了!而且,我希望老布鲁①能把吸奶器拿来。不然,你得开车到基里去买一个。”

  ①布鲁伊的昵称。——译注

  他饿了。他使劲拉着她,拙笨的小嘴把乳房吮得发疼。她低头望着他,望着他那紧闭的眼睛和乌黑的、尖梢金黄的睫毛,望着他那酷肖其父的眉毛和那不停地吮动着的小脸蛋。梅吉爱他爱得心发疼,比他吮奶产生的疼痛还要厉害。

  有他就够了,也只能满足于他一个。我不会再有孩子了。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你爱那个上帝胜于爱我,你决不会知道我从你——从他那里偷来了什么。我永远也不会把戴恩的事告诉你的。哦,我的孩子!把你换到枕头上去要比躺在她的臂弯里舒服得多,也更容易看到他那张完美无暇的小脸儿。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我永远不会把你的身世泄露出给别人。最不能泄露的就是你的父亲,他是一个教士,他不会承认你的。那样不是妙极了吗?

  4月初,轮船抵达了热那亚港。拉尔夫大主教在百花怒放、一派地中海春光踏上了意大利的土地,乘上了一趟开往罗马的火车,本来他提出要求是可以乘一辆梵蒂冈的小汽车去罗马的,但是,他害怕感觉到教会的气氛再次紧紧地包围他,他想尽可能把这一刻推迟。不朽城①真是名不虚传,他想道他透过出租汽车的窗于凝视着那些钟楼和穹顶,落满了鸽子的广场和罗马的圆柱——它们的柱础已经在地下深埋了好几个世纪。哦,对他来说,它们都是多余的。对他重要的是罗马那称之为梵蒂冈的一部分。在那里,除了豪华的公共建筑外,就是豪华的私邸。

  ①罗马的别称。——译注

  一位穿着黑色和米色相间的长袍的多明我会①修道士领着他穿过了高大的大理石走廊,这里面的青铜雕像和石雕像抵得上一座博物馆。他们经过了一些风格各异的画像。有乔托②的、拉斐尔③的、波堤切利④的、弗拉·安西利科⑤的。他现在是在一位大红衣主教的接待室里,无疑,家境富裕的康提尼—弗契期家族给它可敬的后代子孙们的环境大增光彩。

  ①又称“布道兄弟会”,是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派别之一。13世纪初西班牙人多明我(1170?—1221)所创立。该会成立之后不久,即受罗马教皇委派,主持异端裁判所。——译注

  ②乔托·迪·斑东(1267—1337),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译注

  ③拉斐尔·桑其奥(1483—152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和建筑师——译注

  ④桑德罗·波堤切利(1445一151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译注

  ⑤弗拉·安古利科(1383—1455),俗称古依多·第·彼埃特罗,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僧侣国家。——译注

  维图里奥·斯卡斑扎·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坐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里布置着象牙和金制的摆设,色彩富丽的挂毯和画,铺着法国地毯,陈设着法国家具。那只戴着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戒指的光滑的小手向他伸了出来,欢迎他。拉尔夫大主教高兴地垂下目光,穿过房间,跪了下来,接住那只手,吻着那戒指:他把自己的面颊贴在那只手上,知道他不能说谎,尽管在他的嘴唇触到超世俗的权力和世俗权威的象征之前他曾打算恢复往日的神态。

  维图里奥红衣主教将另一只手放在那弯下去的肩膀上,向那位修道士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去。随后,当门轻轻地关上时,他的手便从那肩膀向头发上移去,停在了那黑密的头发上,轻轻地把那半挡在前额上的头发向后弄平。这头发已经发生了变化,用不了多久,就不再是乌黑如漆,而是铁灰色了。那弯下的脊背直了起来,两肩向后移,拉尔夫大主教直直地抬头看着他主人的脸。

  啊,起变化了!那张嘴瘪了进去,显得十分痛苦,更加脆弱了;那双颜色、形状和相互搭配如此漂亮、优雅的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那双似乎永远是他身体一部分的眼睛完全不一样了。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总是有一种幻想,认为耶稣的眼睛是蓝色的,和拉尔夫的眼睛一样:镇定,不为他所目睹的一切所动,因而能囊括一切。不过,这也许是一种错误的幻想。没有眼神的表达,一个人怎能感知到人性和自己的痛苦呢?

  “喂,拉尔夫,坐下吧。”

  “阁下,我想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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