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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官的办公大楼是一栋马蹄形的木结构建筑,坐落在海军船坞里一些仓库后面的一个小山顶上。戈顿上尉是8点30分到那儿的,身上穿的是他最干净、最崭新的咔叽制服,新换的领针铮光闪亮。他走进作战处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格雷斯上校面前。格雷斯上校是一位年老的军官,方方的红脸膛,浓密的白眉毛,相貌凶猛。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上尉?”格雷斯气呼呼地大声问。他正在用一只纸杯喝咖啡。看样子他仿佛从天亮时就一直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了。

  “长官,我来这儿是请教关于您发给‘凯恩号’军舰的第260040号电报的事宜的。”

  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拿起一个夹着绿色电报稿的活页文件夹翻看起来,“是关于什么事的?”

  “哦,长官——我——我不知道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们的命令改变了。”

  格雷斯上校向戈顿皱了皱鼻子,问道:“你就是该舰的舰长?”

  “不是,长官。我是副舰长。”

  “什么!”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把那个电文夹子砰地往他桌子上一拍。“你们的舰长究竟是什么意思,派你来质疑命令?你回去告诉你的舰长——他叫什么名字——”

  “奎格,长官——海军少校奎格——”

  “你去告诉奎格,他如果对作战命令有什么要问的,他必须亲自来问,而不是派下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你可以走了。”格雷斯上校拿起一封信,皱起他那浓密的白眉,表示他要聚精会神地看信了。戈顿,脑子里翻腾着奎格所说的探不出“内情”就不要回去的话,便强打精神再次试探着问:

  “长官——请原谅——命令的改变是否与昨天我们在西湾搁浅有关?”

  格雷斯上校听到戈顿在被斥退后又发出的声音时,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驴子的叫声。他转脸瞪大眼睛看着戈顿的脸,足足看了有漫长的30秒之久。随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戈顿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上,又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又注视着戈顿的脸,表示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又低下头看起那封信来。戈顿无奈地悄悄退了出去。

  在登上“凯恩号”的跳板时,值日军官卡莫迪向这位副舰长敬了一个礼,说:“长官,舰长要你一回到舰上马上就去见他。”

  戈顿下去敲了敲舰长的门,没有反应。他又用力地敲了敲,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往漆黑的屋里瞧了瞧,“舰长?舰长?”

  “嗯,进来吧,伯特。”奎格打开他的床头灯,坐起来,抓挠着他那胡子拉茬的脸,伸手从床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两个钢球。“问清楚了?是何缘故?”

  “我还是不知道,长官。作战处的长官不肯告诉我。”

  “你说什么!”

  “好。我现在不说我心里想的是哪一种理由。但是如果这艘军舰现在还不算很出色的话,那么她最好P.D.O.,意思是很快,就成为最出色的。前不久,我碰巧有机会向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报告了这艘军舰轮机房的表现不够水准,这完全有可能就是我们的命令被改变的理由。不过,我说了,一名海军军官的职责是执行命令而不是胡乱猜测命令,而这就是这艘军舰必须做到的!”

  基弗突然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得他将身子完全趴在桌子上,两个肩膀直颤动。舰长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长官,”基弗喘着气说,“吸的烟走岔了路。”

  “好了,”奎格说,“那么,我希望你们诸位都记住,凡是值得去做的事情就值得把它做好——进一步说就是,在这艘军舰上做起来有困难的事情我们立刻就做,而那些眼下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则需多花一点时间,而——我们今后几周的任务好像就是拖靶。那么,我们就是要成为这支海军前所未见的绝对最佳拖靶舰,而——而我说了,我们是执行命令的,不是胡乱猜测命令的,因此我们不必为所发生的事情担忧。至于这艘军舰搁浅的事情嘛,我觉得我对接管这艘军舰时她的训练状况是没有责任的,而且我肯定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将是与我一致的,所以——如此而已。但是,我对这艘军舰上今后发生的一切都负有绝对的责任。我不打算犯哪怕是一个错误,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任何人为了我犯任何错误,我这可不是跟你们说着玩的。还有,哦,你们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需要我进一步详说了,还有——噢,有了。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四下里扫视了一下,说,“谁是负责军纪的军官?”

  困惑的目光一个传一个地围着桌子绕了一圈。戈顿清了清嗓子,说:“嗯——哦,报告舰长,据我所知,原先有个叫费格森的少尉曾经兼任过此职。自他被调离以后尚未再重新任命过——”

  奎格慢慢地摇着头,默默地转着手里的钢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好,基思先生,现在,除了你负责的别的任务之外,你还要负责军纪。”

  “是,遵命,长官。”

  “你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负责做到使这艘军舰上的所有人员从现在开始都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去。”

  威利好像吃了一惊。

  “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反正,只要我在这艘军舰上当一天舰长就绝不允许再有人把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随便你采用多么强硬的手段,我都会给你最大限度的支持。如果我们想使这帮人的一举一动都像个水兵,我们就得使他们开始看起来像是水兵。我若是在哪位军官值班时看见一个水兵的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那位军官就要倒霉了——而且那个水兵所在部门的长官也要倒霉,而且——军纪官也得倒霉。我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好了,先生们,我的事就说到这儿,还有,我说了,咱们就此确定,在本舰上出色就是标准,还有——谁有意见要提的吗?没有?戈顿,你有没有?你,马里克?你,亚当斯?……”他就这样,用手指指着每个军官,绕着桌子问了一圈儿。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都摇了摇头。“好啊。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假定你们全都充分理解并热情支持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了,对吧?还有——哦,我的话完了,还有——还有,就是要记住我们现在管理的这艘军舰是全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还有——还有,让我们这就开始为这艘军舰工作起来吧。”

  全体军官为舰长的退席而起立致礼。“好,好,谢谢大家。”他说着,就匆忙钻进了他的卧舱。

  在随后的两周中,这艘“全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顺利地完成了几次拖靶任务。

  奎格驾御军舰的风格自从与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发生了那次摩擦后有了惊人的变化。他那种莽撞的、华而不实的做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停靠或驶离码头时的煞费苦心的稳扎稳打。这种夸张的小心谨慎可苦了这帮船员们了,他们已习惯了德·弗里斯那种乐呵呵的举重若轻而又准确无误的指挥,而且却从未发生过擦撞或搁浅之事。

  威利·基思在水兵生活区贴了一张长长的告示,标题是:军风纪——漂亮的具有海员气派的外表是改进形象的要素。他用五段掷地有声的雄文请水兵们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子里去。令他大为吃惊的是他的请求竟然被接受了,耷拉在裤子外面的衬衫下摆一个也没有了。他怀着一位作者的骄傲与激动的心情将他的告示反复读了多遍,确定自己具有动人心魄的文学天赋。他太乐观了。那些像狼一样聪明的水兵们深知那命令的来源,他们是在小心翼翼地跟他们的新舰长周旋呢。因为“凯恩号”军舰碰上好日子了,有一段在珍珠港执行任务的日子是太平洋海军所有驱逐舰上的水兵们梦寐以求的。它意味着食品储藏室里有新鲜的水果,有牛奶、冰淇淋和牛排,外加夜晚在火奴鲁鲁的酒吧及背静小巷里的寻欢作乐。谁都不想为了享受那点把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的小自由而被禁闭在军舰上。

  可是,有一天,蔚蓝的天空转成了浅灰,继而又转成了白蒙蒙的大雾,于是航道上一声声悲凉、恼人的雾警号角声此呼彼应,而当时的时间是8点15分。从舰桥上几乎连舰艉上的吊车都看不见了,越过吊车,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奎格舰长已在舰桥上来回转悠了一个小时,嘴里一直在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此刻,他终于厉声说:“靠边进入航道。”

  不断地发出雾中警号,发动机减到最低速度,“凯恩号”军舰倒退着进了航道。码头完全被湿度大得要滴水的浓雾吞没了。这艘瞎子似的军舰在不见一物的大雾中漂移着,剧烈地摇摆着,而它四周的雾角声似乎突然大了起来。它们的咆哮声、尖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像暗室里蟋蟀的鸣声一样,难以确定哪一个声音发自哪里。奎格在军舰的两翼之间来回奔跑,两眼使劲地看那些湿淋淋的空白的窗户和军舰后面的大雾。他的嘴微张着,嘴唇在颤抖。“闪开,别挡我的路,该死的!”他在左舷上对威利大叫道,这位少尉连忙向后跳开。

  猛然间,一声炸雷似的轰鸣凌空而来,这一巨大的雾角声显然就来自“凯恩号”的头顶上。威利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以至于咬他自己的舌头。就在此时,奎格发疯似的从他身旁跑过,嘴里大吼着,“全部发动机停车!谁看见那个东西了!它在哪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见什么东西吗?”他一再地从威利身旁跑过,疯子般的在舰桥上跑了四圈,每次都在轮机房那儿停一瞬间,拉响雾警号角。那巨大的雾警号角声又响了起来,一个影影绰绰的庞大的船影显现出来了,原来是一艘油轮,从雾中缓缓而来,贴着“凯恩号”的舰艉驶过,又消失不见了。

  “啊呀我的老天爷!”奎格长长地嘘了口气,停住了在威利身旁奔跑的脚步。他走到海图室门口。“领航员,说说现在走的是什么航线?见鬼,怎么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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