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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们就修理工作的进展问题讨论了一刻钟。奎格并不十分感兴趣。他检查了修理的项目,并应付公事似的对每个项目问了一两个问题。他起身穿上雨衣,一边系腰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史蒂夫,有一件事咱们必须搞清楚,我一点都不欣赏你在处理斯蒂尔威尔的事情上这种躲躲闪闪、总是马马虎虎的做法,一点都不喜欢。坦率地说,我想知道你是否打算改正过来,照章办事。”他侧目看了一眼。那位副舰长的脸苦恼地皱成了一团。“我看你显然对斯蒂尔威尔抱着同情心。这全都很好。但我要提醒你,你是我的副舰长。我太清楚了,整个军舰都在反对我。这我能对付。如果你也反对我,哼,我照样能对付。到时候,职务考评报告总是要由我来写的。你最好打定主意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长官,我知道没有把斯蒂尔威尔的事打电话向您请示是我错了,”这位副舰长窘急地低头搓着汗湿的手掌说。“我并不反对您,舰长。我已经犯了一次严重的错误。将来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舰长。”

  “你这是两个男子汉之间的承诺呢,还是你只想用这话来甜糊我呀,史蒂夫?”

  “我不懂怎样用话甜糊人,长官。至于我的工作考评报告,您完全有理由在我处理斯蒂尔威尔这件事上对我的忠诚表示不满意。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奎格向这位副舰长伸出他的手,马里克赶紧站起来握住了它。“我认为你所说的是真心话,那就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奎格说,“史蒂夫,我认为你是个真正的好军官,而且是舰上最最优秀的军官,我为能同你这样的人共事而感到幸运。其余的人虽然都愿意把工作做好,也都相当聪明,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真正的水手,而新来的那两个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我认为我们的这些军官都是挺不错的,舰长——”

  “是啊,我说过的。就许多战时招募的新兵而言,他们确实算不错了。但你我要指挥这艘军舰。哎,我很清楚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相处的人,而且也不是头脑最灵光的人。我大概已经做了许多事情使你觉得十分怪诞,而我做的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做得对的。我看要管好这艘军舰只有一种方法,史蒂夫,不管情况有多糟糕或者多顺利,都只有这一种管理的方法。你是我的副舰长,所以你是被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的。这一切我全都清楚。我在全海军里一个最可恶的狗娘养的舰长手下当过三个月副舰长,而在那期间我尽了我的职责,于是我便成了全海军里第二个最可恶的狗娘养的家伙。事情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明白,舰长。”

  奎格友善地笑了笑,说:“好了,我走啦。”

  “我送你下去吧,舰长。”

  “噢,谢谢你,史蒂夫。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船坞的工人们又匆忙把“凯恩号”重新组装了起来,没有一个部件因为拆修过而比原先好多少,就像小孩儿把时钟拆开来再装上一样,一般并不期望它会走得比原先好而是希望它能像原来那样喀哒喀哒走就行了。发动机房里某些朽坏得最厉害的部分给铆补了一下,还给军舰安装了新的雷达。要不然的话,“凯恩号”就还是原来的那艘千创百孔的老军舰。没人知道为什么大修的时间被砍掉了一半,不过,基弗对这一点还是像往常一样直言不讳,“有人最终算计出来,反正这个破军舰最多再参加一次战斗就要散架了,”他理论道,“所以他们只给它灌一点汤够它喘最后一口气的就行了。”

  12月30日那天,“凯恩号”在日落时分驶出了金门大桥,舰上的人员减少了约有25名,他们宁肯选择逾期不归而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不愿再跟随奎格一起出航了。随着最后几个山头从舰艏旁渐渐远去,军舰驶入紫黑色的茫茫大海,威利·基思站在舰桥上思绪万千,情绪落寞。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得同梅分别很久,很久。可能要在海上航行成千上万英里,也许还要历经多次战斗,这艘军舰才能掉转船头重回这里的水域。正前方的太阳渐渐落入大片大片参差不齐的乌云下面,放射出巨大的红色光带,成扇形插入西边的天空。因为它像是一面日本的太阳旗而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好在晚餐吃的是美味的牛排,而且没安排他夜间值班,但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他不用再回那狭小的弹药舱而是到一间房间里睡觉了。他继承了卡莫迪的那张床,佩因特成了他新的室友。

  威利怀着满腔的喜悦与幸福感爬上他那狭窄的上铺,钻进了新洗过但粗糙的海军被子。他躺在那里,离上面的主甲板只有几英寸距离。他的活动空间比躺在一副棺材里也大不了多少。一个主消防管的弯头像个大疙瘩似的向下突着直顶到他的肚子。这个卧舱还没有他在曼哈塞特家里的梳妆室大。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从那个狭小的弹药舱里挪到这个床位已是上升了一大步了。威利合上眼睛,欣喜地听着排风扇的嗡嗡声,浑身的骨头都能感觉到主发动机通过床下的弹簧传过来的震动。这艘军舰又变活了。他觉得温暖,安全,像在家里一样舒服。困意很快就降临了,他进入了甜美的睡乡。

  V 哗变

  19 惟命是从的小圈子

  近来的军事历史书籍里大概都有这样的说法:至1944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实际上已经获得了胜利。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像瓜达尔卡纳尔战役(瓜达尔卡纳尔岛(Guadalcanal)位于太平洋上所罗门群岛的东南端,是长链状的所罗门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屿,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其为美国属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日军占领。由于它位居澳大利亚门户,并且临近日本,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为了这个岛屿而进行的从1942年8月到1943年2月连续七个月血雨腥风的激烈争夺,在二战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章,以太平洋战争的分水岭而名闻天下。——译者注)、阿拉曼战役(阿拉曼(El Alamein)位于埃及北部,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北非地区的主战场。1942年10月23日,英军陆军元帅伯纳德·劳·蒙哥马利(Bernard Law Montgomery,1887-1976)将军指挥第8集团军(包括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军)19.5万人,在亚历山大港以西的阿拉曼战线上,对约10万德意军发动大反击,在此给德意军队以沉重打击,使埃尔温·隆美尔(Erwin Rommel,1891-1944)的“非洲军团”损伤6万兵力及大量武器装备,成为北非战场的转折点。这次战役扭转了北非战争的格局,成为德意法西斯军队在北非覆灭的开端。——译者注)、中途岛之战(中途岛(Midway)位于太平洋中部,距美国旧金山和日本横滨均相距2800海里,处于亚洲和北美之间的太平洋航线的中途,是北美和亚洲之间的海上和空中交通要冲,1867年被美国占领后,成为美国的重要海军基地及夏威夷群岛的西北屏障。1942年6月4日,美、日海军在中途岛附近海域进行的海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场重要战役。美国海军提前发觉日本海军的计划,以少胜多,取得了大规模的胜利,并得到了太平洋战区的主动权,这次战役之后,日本海军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译者注)以及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斯大林格勒(Stalingrad)位于苏联伏尔加河下游西岸,原名察里津,是苏联内河航运干线伏尔加河的重要港口,又是苏联南方铁路交通的枢纽和重要工业城市。德军在围攻列宁格勒不久,又于1942年7月17日,投入150万的兵力进攻斯大林格勒。苏军为保卫斯大林格勒并粉碎在此方向上的德军集团,与德军进行了一次历时六个半月的会战,消灭了德军近150万人,成为二战的历史性转折点。这场战役被称为是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役之中最艰苦、最具有决定意义的战役。——译者注)这样的伟大转折点都已成为过去。意大利已经投降。到处杀人放火的德国人终于开始向后退缩了。日本人呢,他们的军力本就不足,现在又遍布在一个膨胀中的庞大帝国里早已捉襟见肘,也行将崩溃了。盟国的工业力量正在大量生产,而敌方的工业力量正日见衰微。前途是一片光明。

  但是基思少尉的眼光是一个普通基层战士的眼光,他对战争的看法与战后的历史学家们的看法有着明显的不同。在这个新年除夕的午夜里,“凯恩号”军舰正在阴暗的大海上破浪西行,站在这艘军舰黑暗凄冷的舵手室里的他对整个世界局势的看法是十分阴暗的。

  首先,他断定,他加入海军而没有加入陆军实在是太傻了。俄国人正在欧洲进行着真正凶恶惨烈的战斗。这场战争与上次的大战不同,在这场战争中,聪明人的位置是在步兵里,他们在英国无所事事,寻欢作乐;而那些到海军里寻求庇护的笨驴们却在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上饱受颠簸之苦,前往日本在太平洋中部各岛所组成的可怕壁垒进行攻击。现在等待着他的命运是珊瑚礁、炸得株断叶残的棕榈树、喷射炮火的海岸炮台和呼啸而来的零式战机——无疑还会有水雷,成百上千的水雷——最终也许便是海底了。与此同时,那些在陆军中职位与他相当的军官们却在游览坎特勃雷大教堂或是莎士比亚的故居,胳膊挽着漂亮的英国姑娘,她们对美国人的款待早已是传遍全球的佳话了。

  威利似乎觉得这场对日作战将是人类历史上一场规模最大也最凶恶的战争,很可能一直要打到1955或1960年才能结束,而且还必须有俄国人的参战,到那时德国已经垮台十多年了。如何才能把日本人从他们那些号称“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岛链上驱逐出去呢?这些岛屿上的日本飞机多得像成群的蝗虫一样,任何想接近它们的舰队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也许一年之中能打一次像塔拉瓦岛战役(塔拉瓦岛(Tarawa Island)是中太平洋上一个珊瑚岛礁,位于赤道以北148公里,吉尔伯特群岛中的一个岛屿,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位于美军对日战略反攻的轴线上。1943年11月20日,美军调集重兵,在这里进行了一场十分惨烈的两栖作战。——译者注)那样代价高昂的胜仗。他确信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就是那样一场硬仗。战争以这样的速度进展,就会年复一年地拖下去,直至他步入中年,头顶全秃。

  威利对瓜达尔卡纳尔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以及中途岛战役的辉煌战绩并不像历史学家们那样看重。在他脑子里翻滚的源源不断的消息只给他造成了一种混乱的印象:在这场游戏中我方略占上风,但要完全取胜还得苦苦地慢慢奋斗。他童年时曾常常觉得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那激动人心、脍炙人口的葛底斯堡战役与滑铁卢大捷的日子里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他知道了,但他并未意识到他知道了。他仿佛觉得这场战争不同于所有其他的战争:散乱、拖沓,而且毫无戏剧性。

  他正在前往参加一些比历史上任何战役都不逊色的伟大战役。可是在他眼里这些战役只不过是一些令人作呕的、复杂的、累人的次重量级摔跤比赛而已。只有在以后的岁月里,在阅读描写这些他自己参加过的场面的书籍时,他才会认为他的这些战役是战斗。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到了他的青春的热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才会用被煽燃的记忆的余辉来温暖自己,回味他,威利·基思,也曾参加过圣·克里斯宾节(10月25日)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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