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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这支舰队在辽阔的洋面上平静地行驶着,无声无息地日夜兼程前进。敌人毫无踪迹,只有汹涌的大海,白天是一片蔚蓝,夜晚是无边的黑暗,有的是万里长空和一望无际的战舰,一个庄严的巨大阵图在星光与丽日下行进着。雷达,这神奇的探测仪器,探测范围大到可以对广阔的空间,小到对仅仅几码之内的周边,进行准确的探测,从而使保持阵形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一庞大的阵容极为精准严整而又迅速灵活,可以随意变换航向和重新编队。这种航海奇迹是纳尔逊本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而这个奇迹却是由几百名在甲板上值勤的军官不费吹灰之力创造的。这些军官十之八九并非职业航海家:他们之中有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有推销员、教师、律师、职员、作家、药剂师、工程师、农场主、钢琴演奏家——就是这些青年人的表现超越了当年纳尔逊舰队里那些久经疆场的军官们。

  威利·基思现在已是一名完全成熟的舱面指挥官了,他理所当然地利用那些机械设备来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他并不认为这样的工作很容易。他对自己很快便掌握了航海术并赢得了军事上的威信感到很大的、持续不断的欣慰。他在驾驶室里徘徊着,紧闭双唇,高仰着下巴,因满腹心事地斜眼看人而紧皱着前额,向前端着双肩,两手紧紧抓着双筒望远镜,时不时地皱起眉头察看远方的海面。抛开那装腔作势的一面不谈,他确实已是一名称职的值勤军官了。他很快培植起了对全舰各个部位的细微而灵敏的神经触角,而这是一个航行指挥官的主要条件。在舰桥上历练了五个月之后,他已学会了在队列中保持位置的窍门,学会了在通讯与做报告时所用的行话以及舰上生活的礼仪式样。他知道什么时候命令水手长助手吹哨开始打扫,什么时候全舰熄灯,清晨什么时候叫醒厨师和面包师,什么时候叫醒舰长以及什么时候让他睡觉。他只要稍微转转舵或调整一下发动机,就能使他的军舰赶前或拉后数百码,可以在运行图上用铅笔画一条线,在十秒钟内计算出到达新的屏蔽位置的航线与航速。黑夜里突然而降的狂风骤雨再也吓不住他了。即使雷达屏幕上给他显示出这支特混舰队由整齐的绿色小圆点标出的队形,他也不感到吃惊。

  “凯恩号”被编在整个阵形的右翼,处于反潜防线的内侧。由两列驱逐舰形成的两条保护带护卫着大批运兵船、航空母舰、巡洋舰、战列舰和登陆舰。每艘驱逐舰负责不停地搜索一个有限的锥形水域,寻找回声,而各舰所负责的锥形水域又相互交叉重叠。任何想接近这支舰队的潜艇都不可能不在这些驱逐舰中的某一艘上发出响声而泄露自己的行踪。有一道这样的屏障就已足够了,这双重的屏障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美国对安全因素有一种慷慨的嗜好。“凯恩号”位于右前锋队列的后尾,那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潜艇靠近,因为那样的话,攻击潜艇就须在水下从后面追袭。所以“凯恩号”扫雷舰是在原有的安全因素上又增加的一重安全因素。对一个美国战斗员来说,这艘军舰的战斗地位缺乏“好人理查德号”攻击“塞拉皮斯号”时的那种态势。尽管如此,她毕竟是在小心翼翼地向敌人的水域挺进。即使由约翰·保尔·琼斯来代替威利·基思担任值勤军官,他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在这支攻击舰队日夜不停地缓缓前行的日子里,这艘老爷扫雷舰上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按24小时循环反复的老套子。自从因改换指挥官而发生了人员变动以来,“凯恩号”上新的生活模式已越来越明显地定型了。

  就在这次出发之前,还在珍珠港时的一天早晨,奎格舰长在甲板上看见了一些被踩烂了的烟蒂。他把值勤军官严厉责备了一顿后,走到军舰的办公室,口授了下面这份文件:

  本军舰长期有效的命令#644号

  1.本军舰主甲板须经常保持清洁,毫无污迹。

  2.如有违反,将给全体船员严重的纪律处分。

  P.F.奎格

  这道命令被张贴在舰上所有最显眼的地方。谁知,第二天早晨,他就因为在舰艏楼的排水口里看见了一个烟蒂而取消了全体船员的自由。在随后的两三天里,负责清洗甲板的水兵们确实保持了主甲板的清洁。“凯恩号”刚一离开珍珠港登上前往夸贾林环礁的征途,那个命令就被束之高阁了。甲板上除了在清扫时间之外又恢复了从前的脏乱,但有一个在甲板上工作的水兵得到详细的指示叫他时刻要把从甲板通到舰长卧舱的那一小片地方、上下舰桥的梯子和通往军官起居舱的舱口处打扫干净。

  这是这道新命令的典型效果。水兵们凭着他们的鬼机灵早已把舰长的习惯与活动轨迹摸了个一清二楚。现在他是在一个奇怪的如影随形、惟命是从的小圈子里活动,这个圈子范围不超过他的耳目所及。在这个圈子之外,“凯恩号”就依然还是原先老“凯恩号”的样子。这位舰长偶而也出其不意地闯到这个圈子外面。那时就会引起一阵慌乱的低语,而奎格的非难就会当场形成一道该舰的新的法令。不管这道新法令是什么,它都会得到小心的遵从——当然是在惟命是从的小圈子里,在舰上的其他部分是没有人理睬它的。这可不是有意识串通的共谋。“凯恩号”军舰上的每个水兵要是听到对他们的舰上生活作如此这般的描述都一定会感到吃惊的。他们大概会否认这种描述的准确性。水兵们对奎格的态度并不完全一致,从并不是很讨厌到恨得咬牙切齿的都有,恨他的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被他整过,跟他结了仇的人。他并非没有同党。在惟命是从的小圈子之外,生活比以前更散漫、更邋遢、也更无法无天,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无政府状态,只有水兵们自觉共同遵守的粗略规则及大家对两三个军官,特别是对马里克的尊重勉强维系着舰上的秩序。有些水兵喜欢肮脏,有些喜欢赌博,有些是睡懒觉,他们宣称奎格是他们曾经见过的最好的舰长,“只要你躲着他别让他看见就行了。”

  水兵们都知道斯蒂尔威尔是奎格挑明了不喜欢的人。这位二等准尉因马里克已给红十字会写信调查他母亲的病情而终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只是迄今尚未有回信。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这个水兵也随之日见消瘦,他在等待那致命的灾难随时降临。他每次在舵手室值勤时都因为处在奎格的视野之内而饱受煎熬。那些反对奎格的水兵们却偏要想方设法向这位二等准尉表示友好,并设法使他的情绪好起来,结果竟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奎格的反对派。水兵中的其他人都回避斯蒂尔威尔。他们惟恐受池鱼之殃,担心舰长的仇视态度会蔓延到他的好友们身上。

  全体军官分成了界限分明的三派。第一派是奎格本人,他变得日益冷若冰霜与深居简出了。第二派是马里克,他尽力维持着这位舰长与他的军舰之间尚存的一点联系,呆呆板板,不苟言笑。这位副舰长很清楚水兵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有责任实施舰长的规定,也知道大多数规定在那些工作过度疲劳、食宿过度拥挤、生性粗犷的水兵们身上是行不通的,强行实施的话,只有付出令人无法接受的代价,牺牲掉这艘军舰仅存的那一点适航能力。他向表面上惟命是从的那小圈子里的人挤眉弄眼,彼此心照不宣,又把在那小圈子之外保持这艘军舰充足的功能视为己任。第三派包括所有其余的军官,这一派以汤姆·基弗为首。他们对奎格的强烈而公开的憎恶成了他们联系感情的纽带,并以挖苦嘲笑奎格来消磨他们的时间。那新来的两个军官,佐根森和杜斯利,很快就受到军官起居舱里的气氛的熏染,也同其他人一起公然反对起奎格来了。威利·基思被认为是舰长的宠儿,并因此也成了大家开玩笑的靶子。奎格对威利的态度比对任何别的军官都热情、愉快,但他却极力加入到讥讽舰长者的行列。只有马里克一人不参与这种有伤大雅的恶劣玩笑。他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就试着为奎格辩解,倘若他们的玩笑话说得太过头,太没完没了,他便离开他们,避开同流合污之嫌。

  这就是美国军舰“凯恩号”在离开珍珠港后前五天里的情形,此时她正越过汪洋大海上那条神秘的界线,进入日本人控制的水域。

  20 耶洛斯坦

  (耶洛斯坦(yellow stain),黄斑,隐喻怯懦。——译者注)

  在舰队按预定时间到达夸贾林环礁前一天的傍晚,威利正赶上值晚8点至午夜12点的班。他观察到舰桥上的水兵们都显得比平时紧张,纵然舰长并不在场也是如此。驾驶室里笼罩着一种沉甸甸的寂静。在昏暗的雷达室里,那些在雷达的暗绿色荧光映照中的一张张幽灵般的面孔并没有停止那没完没了的关于性的议论,不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兴致大不如前了。议论的重心主要是关于性病的问题。信号兵们都蹲在信号旗袋上边喝着变了味的咖啡边小声地嘀咕着。

  并没有正式通知说舰队将于清晨抵达夸贾林,不过他们有舵手做他们的情报员,威利每晚都和马里克一起通过观测星星来确定军舰的方位。所以,他们同舰长一样清楚军舰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

  威利没有那种普遍的阴郁情绪。他意气昂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过12个小时他就要投入战斗了,再过24小时他就是一个曾经为了他的国家冒过生命危险的战士了。他自觉坚不可摧。他知道自己正在迈向危险的边缘,但这危险倒像是一种娱乐,就像骑手在赛马时越过高栏一样。他为自己毫无恐惧感而自豪,而这也更使他意气风发了。

  除了舰长之外,只有他知道“凯恩号”将在黎明时分执行一项充满危险的使命。在一批专人护送的绝密信件里,有一封是给“凯恩号”的新命令。这艘扫雷舰要掩护一轮登陆艇对海滩发起的抢攻,它本身位置离那个滩头只有1000码远,完全在海岸炮火的射程之内。之所以要这样行事,是因为那些低矮的登陆艇本身很难掌握正确的航向。威利虽未参加过实战,但自视情绪比那些参加过战斗的老兵们的还好,尽管他知道迫在眉睫的巨大风险而他们并不知道。

  他的乐观心理其实是建立在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和胆识对他们处境的一种狡黠估测之上的。他无须在哪个滩头登陆,更没有与那些挥舞着刺刀,身材矮粗的黄种人面对面遭遇的风险。他真正面对的是“凯恩号”遭到炮弹、鱼雷或水雷的轰击而不幸瘫痪的越来越大的可能性。有利于他在随后的24小时内幸存下来的几率已从正常情况下的差不多万分之一下降到虽小得多,但仍可无虞的程度,也许会下降到七、八十分之一吧。威利的神经细胞就是这么推理的,而这种推理又往他的大脑里输入了一些兴奋剂使这位少尉勇气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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